天阴欲雨。
一个瘸了一条腿的年轻人已经坐在一座不大的小院子的门口整整一个下午了。
院子里住着谁?
萧然不知道。
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然也不知道。
萧然只知道有人用一大盆白米饭、一盘花生、一盘酱鸭再加一盘猪肉换院子里这个人的命。
能杀的了吗?萧然不知道。
不过萧然知道杀人最好是在晚上。除此之外关于杀人的一切他都不知道,所以他只好等。
一个庄稼汉挑着一捆柴走到门前,看了看关着的门,又看了看萧然,问:“怎么,刘公子不在?”
萧然抬头看了一眼庄稼汉,没有回答,又低下了头。
庄稼汉似乎已经认定了刘公子不在,把肩上扛着的柴往地上一放,挨着萧然坐了下来。
“你是来找刘公子帮忙的还是报恩的?”又看了看萧然略带愁苦的面容,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是来找刘公子帮忙的。那你就找对人了,刘公子可是好人。”
“好人?”萧然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两个字了,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两个字形容的那种人了。不由得一时间有些恍惚。
“好人!”庄稼汉说,看萧然的表情,好像是不相信,忽然就急了。似乎如果不能证明刘公子是个好人,就是犯下了天大的罪过一样。
“在刘庄,你要说有人三天不吃饭还能下地干活兴许有人信。你要说有人没得过刘公子的好,那是绝没人信的!你瞧,你瞧。”庄稼汉用手握着自己的脚踝,把脚掌露出了给萧然看,“前些日子我上山砍柴,被一个这么长,对,就这么长的树枝扎了脚。”庄稼汉伸出自己的小拇指比划着,“是刘公子请来郎中给我治的。其实咱们庄稼人,哪里请得起,更别说买药了。都是刘公子出的钱,要不然我这只脚就废了。”
庄稼汉喋喋不休地说着,萧然就静静地听着。
“刘公子是收佃户租子最少的!”
“李老汉的孙子落了井,不是刘公子下井去救,李老汉家就绝了后了!”
“七十多岁的张寡妇的儿子在采石场被砸死后,这两年要不是刘公子帮衬着,张寡妇早就饿死了。”
……
庄稼汉一桩桩一件件地说着,直到萧然说了句“他确实是个好人”后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既敬畏,又荣耀的表情来。好像一个传道士说服了一个本不信教的人入了他的教一样。
庄稼汉完成了于他而言极为重要,甚至可以说是神圣的使命后,起身敲了敲门。等了片刻,不见有人开门,便又把柴往肩上一扛离去了。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明天再来,说什么也要把这点子心意留下。”
庄稼汉走后,门开了。
一个青年站在站在门里向外张望两眼后,正欲关门。萧然开口问道:“你是这里的主人?”
青年道:“是,这位朋友你有什么事?”
阴郁的天空突然下起了雨。
青年让出半个身子:“下雨了,进来说吧。”
萧然起身,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寒冬已过,暖春却还未至,萧然身上单薄的衣裳并不足以抵御此时的寒冷。
青年又说了句:“你先进屋,我稍后便回。”竟一个人出门去了。
屋子不大,萧然静静地坐着等着。片刻后,屋主果然回来了。随屋主一起回来的,还有一碗肉粥、两个肉饼和一碟咸菜。
“吃吧。”
萧然猛的起身:“你知道我是谁?知道我是来干嘛的?”
“我不知道。但我看得出,你饿了。无论你有什么事,吃顿饭总不会耽误吧。”
萧然忍不住要冲出去。
可他还是坐了下来。
这顿饭食于他而言已经算得上豪华,甚至是奢侈。可粥入喉,饼入嘴,他却只觉得苦涩难言,几乎难以下咽。
“你还没说你找我有什么事。”青年笑问。
这个时候萧然能说什么?
他只能叹气。然后起身一言不发的就要离去。
青年说道:“朋友请慢。”转身进了居室。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套衣服和一件袍子。袍子上还有几枚碎银子。
“这套衣服你带去。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这衣服旧的很了,我不大爱穿。”青年看得出眼前这个年轻人不是一个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的人。
萧然也知道青年在说假话,因为这套衣服和袍子比他身上的那套要新的多了。萧然再次开口问道:“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我不知道,但我看得出你有难处。”
“我有难处。”萧然低声自语。一道惊雷炸响,萧然身子一颤,“是的,我有难处,你……你别怪我。”
萧然转身,手中已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然后猛的向青年而去。
青年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之后腹部传来一阵剧痛,低头才看见自己的腹部插了一把匕首。他的目光变得疑惑,然后问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
……
……
乌云遮住了星,遮住了月,似乎连万家灯火都遮住了。
只剩下了虚空和黑暗。
哗啦啦的大雨声中传来一阵嚎啕声。
声音出自一个走路姿势很怪的年轻人之口。他右腿先往前一步,左腿才拖着地跟上右腿。
谁能理解一个久在寒冷黑暗中的人突然感到一阵温暖,见到一丝光亮之后又亲手把这温暖和光亮灭除以后的感受?
所以萧然不止哭的大声,也哭的伤心。
他并不是没有受过苦。
他初来这个陌生的世界就饿了整整三天。
那个时候他没哭。
他偷了村民的两根玉米棒子被村民打的满身是伤。
那个时候他没哭。
他被官兵诬陷是匪首,几乎确定问斩。
那个时候他没哭。
他入狱第一天因为喊了两声冤枉就被人打断了退。
那个时候他也没哭。
可现在他在哭,哭的很大声,也很伤心。
“为什么?”
青年的那张脸浮现在他面前,他的心脏像被人猛击一拳似的一阵疼痛。
这疼几乎让他无法站立。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该死的人不死,不该死的人却死了?
他腹中的拳头变成一柄尖锐的刀子,一刀一刀刺进他的五脏六腑,几乎要把他的身体掏空。
他跪在地上,强烈的疼痛让他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他的身子缩成一团,像个快要被蒸熟的大虾。他只希望能用这种方式缓解自己的痛苦。
可是没用。
他忽然又像被抽空了力气一样躺在地上。然后他起身,想一条狗,一头驴,一个没有生命的物品一样向雨中的黑暗而去。
除了那个幽暗冷酷的牢城,他还能去哪里?
……
……
“事情办成了吗?”
这是萧然回到班房后吴彤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成了。”
吴彤露出满意的微笑。这意味着一个晚上他就赚了足足四十两银子。而他付出的代价,仅仅只有一大盆米饭、一盘花生、一盘酱鸭和一盘猪肉而已。
也许眼前这个瘸子受了伤。但他没问,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只知道他赚了四十两银子。
夜里当差的人不多,还是昨夜一中一小两个狱卒。
吴彤和中年狱卒在喝酒,桌上摆满了吃食。年轻狱卒只是呆呆地站着。
“想吃?”中年狱卒问年轻狱卒。
年轻狱卒点了点头。
“吃你奶奶个腿!让你杀个人——其实囚犯能算是人吗?你却被吓得尿了裤子,能成什么大事?!”
萧然身体猛的一震。
“为什么?”
死去青年的那张脸又浮现在他面前。
为什么该死的人不死,不该死的人却死了?
为什么视人命为草芥的人大吃二喝,不忍杀人的人却站在一旁饿肚子?
萧然似乎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因为这个世界就是如此。
吃人的世界!
在这里只有两条路可以走——吃人,或者被吃。
青年为什么会死?是他的问题?
不是,好人怎么会有问题?
是萧然或者吴彤的问题?
不是,没有萧然和吴彤,青年一样会死。
是这个世界的问题。
萧然紧绷着的身体忽然放松了下来。他痛若刀刺的心忽然就宁静了下来。
他的心会疼,是因为他还有良心。
可他已经意识到,良心,是世上最没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