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抖了抖布袍上的尘土,举手作揖问道:“郡王可否召见在下?”
王府管事摇了摇头:“在下不知,先生还是先回去吧!这件事,怕是谁都说不上话的。”
中年人浓密的眉毛皱了皱,然后叹息一声:“终究是件尴尬事,可事情也终究得有个结果……”
一个留着短须的蓝袍男子突然从侧门里面走了出来……“房先生,想不到您回来了……不知先生前来有何见教?”
管事的一见此人立刻浑身一凛然后恭恭敬敬的退到了院门外,蓝袍男子则走上前几步随意坐在院子里的一只石凳上,眉眼间只流露出一丝浓浓的疲惫……
布袍中年人拱手答道:“不敢称见教,只是万事皆有缘由亦有结局……侧妃委屈,郡王委屈……金光寺和地牢里那些无辜僧侣,也委屈!”
“这不就是你们儒家弟子最想看到的吗?我和昭阳公主反目成仇……如此算计,一举多得!连带昭阳公主名声尽丧……牺牲一个小小的侧妃算得了什么?那牵累几个和尚,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他们,错了!”
西河郡王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可惜,房先生做不得他们显宗的主……”
中年书生叹息一声:“郡王,既然知道这里面的隐情、何苦要遂了那些人的心愿?”
“先生也知道,滚滚红尘、其实万事都难得称心快意……这是阳谋,我若不雷霆反击……丢的就是西河王府的人心!”
“王爷要这人心做什么?”
“各镇节度拥兵自重,兵戈对内而边境糜烂!没有西河王府,西凉三十万狼骑由何人抵挡?”
中年人叹息一声……“西凉铁骑自应有朝廷君王和镇京三衙大军应对!王爷、怕是想多了……”
蓝袍男子神色变幻了几下,终究还是闭上眼睛摇了摇头……“金光寺封山十年闭门断香,那些与此事相关的和尚全部杖责然后流配玉津关。我会去信请陛下申饬昭阳公主、驱逐公主身边的妖人恶徒……王府悬赏三十万两,缉拿妖僧不言!”
中年人沉思良久,最后躬身施礼默默转头离去。
半晌……那个瘦弱文士走了进来,躬身对蓝袍男子说道:“王爷,房远山还是可以利用一下的,儒门三道、显宗一道已经奉皇帝为主,或许可以……”
西河郡王略带落寞的摇了摇头……“算了,本王与房先生也算是半个知己。他当初不肯为本王出谋划策也是不想糟蹋了我和他的这份交情……要是能做,无须本王开口他也会去京城走一遭!朝廷不想见到本王在京城有任何一个朋友……哪怕是公主也不行!分化离间,这些手段也只是一个警告而已……其实,我也确实有些累了……”
瘦弱文士眉头一皱低声说道:“权之一道如逆水争流!退一步则是粉身碎骨……”
西河郡王点点头:“本王知道……所以下月初三、大散关会开战!西凉十万狼骑将兵分三路攻打大散关六座关卡和军州,本王决定以国事为重……暂且搁下侧妃受辱报仇之事!”
瘦弱文士闻言眼前一亮,眉宇间一丝狂热之色骤然浮起……“王爷终于想通了?”
西河郡王并未回答,只是看着中年书生房远山消失的院门叹息一声……
三日后,天色未亮、一队王府精锐骑兵押着三辆黑色的囚车急匆匆的离开了西丰城,直奔西北玉津关而去。
囚车里关着四个只修佛法不习武艺的和尚,加上一个身负铁枷的武僧……另外还有自幼修习捉妖术的捉妖师无定。
玉津关远在西北边陲,距离一代雄关大散关还要偏远四百多里。
出了玉津关往西就是千里瀚海,除了那些居住在独峰驼上的沙陀人,没有任何人敢穿越这千里瀚海沙漠。
所以玉津关与其说是军防边关,还不如说是大楚国象征性的一处界碑。
无定现在心满意足了,因为后面那辆囚车里坐着的正是脸色蜡黄闭目诵经的监寺大和尚……
“监寺,你看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牢城营肯定管饭的嘛……怕什么?说不定老和尚现在已经给你们求情去了、回金光寺应该是没戏了,不过让你们去西极山佛窟修行也说不定呢……”
监寺和尚屁股上的棒疮还在隐隐作痛,不过一想那佛窟里面的苦行僧……那日子,怕是比在牢城营还要惨!
“哎,监寺你哭什么?你看你看……挺大个人了,还是出家人……”
四个只修习佛法的和尚,知客僧和倒霉的监寺关在一起,另外两个小沙弥也是哭哭啼啼的……和无定关在一个囚车里面的则是守护观音阁的武僧,此时和无定一样身披铁索坐在车里。
“阿弥陀佛……无定,不要再羞辱监寺了。”
无定咧开嘴嘿嘿一笑……“你们啊,就是想不开!既然想不开,还出什么家念什么经……见死不救也是出家人应该做的事情?”
那武僧皱了皱眉叹息一声,再未开口。
颠簸半日,旷野之上春风料峭……无定却趴在车板之上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随着囚车的颠簸不停的从脸上滑落。
因为他的后背上,还钉着三根断魂钉……
捉妖师道武合修,所以除了镣铐无定还享受了断魂钉锁经脉的待遇。
黢黑的铁钉是秘法打造、上面还有七根能够旋转的倒刺,一旦强行拔除……会把三处经脉都搅得稀碎,必须用下钉之人特殊的手法拔出、才能少留暗伤隐患。
囚车每一次颠簸,就像三柄三寸长的匕首在无定体内搅动,其痛苦简直无法想象!
极远处雪山耸立、脚下的土地却愈发荒凉,数十名黑甲骑兵来到一处界碑处,带头的校尉看了看一眼旁边的坎儿井,下令停军休整。
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书生正背着一只行囊静静地站在这里。
无定已经开始昏昏沉沉的,感觉四周光怪陆离似乎很嘈杂又很安静……直到一股冰凉的水打湿了自己的嘴唇。
无定体内还有那白衣妖僧不语留下的内伤,这一路颠簸、伤势又加重了。
大口吞咽了几勺冰冷的清水,无定睁开眼睛……“远山先生……”
中年书生笑了笑,眼角还带着戈壁滩上飞扬的尘土……“你醒了?疼吗?”
无定看了看四周,黑甲骑兵就像没有看到中年书生一般在各自休息,囚车角落里那个武僧则入定一般闭目养神沉默不语。
“没事、先生为什么在这里?”
“我刚刚赶回来,得到消息已经太晚了……”
“金光寺里这些天乌烟瘴气,不少人来来去去的……老和尚哪个也打不过,也受了不少鸟气……”
远山先生摇了摇头:“为何要强出头?你又打不过那个妖物……卷进来,佛门不见得会保你。”
无定嘿然笑道:“我是捉妖师啊!再说了,让我眼睁睁的看着那妖物糟践女子……我做不到。”
中年书生眼底闪过一丝欣慰……“你个苦娃娃,自己守着个破败院子十几年,能救得几个?不过这世道……倒也真是缺了你这样的娃娃。”
无定挣扎着坐了起来,问道:“先生来救我出苦海吗?”
远山先生笑了笑:“天下不静,何处不是苦海?你离开金光寺、去看看大漠边疆人间百态也不是坏事……”
远山先生眼睛扫了一眼无定的左臂,继续说道:“金刚院破败了就破败了,金身丢了就丢了……心里那点念想不丢就好!你背上的断魂钉、我可以帮你取下来,王爷应该不会计较这点小事……”
无定皱了皱眉:“郡王府判了我们流配几年?”
“未曾说……按王爷的性子,怕是一辈子!保护王妃不力,坐视妖僧作乱……要不是金光寺是大楚甚至是中洲十三古刹之一、应该早就被王爷一把火烧了,如今金光寺封山十年闭门思过……也算是罕见的惩罚了。”
“哼,暴虐无道……还有那些被他处死的王府侍卫,明知道王妃受辱乃是一个圈套……为何还要杀死那些无辜者?”
远山先生微笑不语,囚车前面一个本来在喂马的黑甲骑士却突然揭开了自己的黑铁面甲……
无定突然觉得这个骑士有些眼熟,那骑士却冷哼一声合上面甲牵着马离开了。
“他是、侧妃的侍卫……郡王没杀他们?”
远山先生摇了摇头:“隐姓埋名让他们去驻守玉津关……对这些武夫而言,和杀了他们也没什么两样!”
无定嘿嘿一笑:“活着就好!”
远山先生伸出手,无定赶紧老老实实的趴在了车板上……“先生快点,这三根钉子真要人命啊……”
远山先生手指白皙、但掌心却带着一层薄薄的茧子,倒是不怎么像一个只会读书的文人……
远山先生查看一下三根断魂钉,突然皱起眉头……一旁那一直入定养神的武僧突然开口说道:“先生不必冒险了,这三根钉子有古怪……取不了的!”
咬牙忍着剧痛的无定抬头嘲讽道:“青莲和尚是吧?你可知远山先生有什么手段?清河郡王都要以礼相待的儒家夫子、岂是你们可以揣测的?先生可是号称多……”
远山先生轻轻的把无定的衣服拉上,轻声说道:“青莲师父没有说错,这三根钉子……我取不下来!”
无定吓得一个哆嗦……“啥?先生、您可别吓唬我?”
远山先生抬头看了看一旁面色平静的武僧青莲,又对无定说道:“你体内其实还有四根断魂钉,外面这三根只怕是障眼法……只要一动这三根、里面的四根断魂钉怕是立刻就会爆开!这手法很歹毒……我没有把握。”
无定脸色瞬间煞白,片刻后却还是摇头一笑……“我一个小捉妖师还值得别人下这么大的本钱吗?”
“没事,断魂钉很稳定、你只要不去动它,它甚至还能帮你稳固住破碎的经脉维持内伤不再恶化……只是你要吃些苦头了!我过不久会去京城走一趟,再帮你想想办法……”
旁边的武僧青莲忍不住问道:“先生为何不去问西河郡王?”
“这件事怕是和郡王没有关系,断魂钉是大楚各地镇抚司拘禁修行人的手段、但能施展断魂钉的人却都和京城一个地方有关系……”
“白楼!”
远山先生笑了笑:“看来青莲师父也不是对江湖一无所知。”
“看来远山先生和西河郡王已经分道扬镳了,要不然此事让王爷出面请镇抚司解了这断魂钉,也不是难事。”
无定坐起身,闻言却冷冷的瞥了青莲和尚一眼:“先生不去求那个王爷,自有道理!我信先生的道理……和尚就不必多操心了!”
“阿弥陀佛……”
武僧青莲不再开口、只是闭目诵经。
“就当是你的一场历练吧!暂时断魂钉倒是不会威胁你的性命……对了,这些药你留下、每日一丸可以帮助你恢复内伤缓解痛苦,今天晚上和我出去一趟……”
无定接过一只药囊然后看了看远处的黑甲骑兵……“我现在可是流配囚徒!先生这是要劫囚车了吗?”
“哈哈哈哈……作奸犯科之事不必指望我,现在金光寺的事太乱、你就算回去了也只是被白白牵累而已,就好好的在玉津关等着我吧!这件事……终究会有一个结果!”
“嗯,我听先生的!那晚上咱们去哪儿?”
“自然是回去给你收拾收拾行李,家没了、家当得带走一些吧?毕竟那是你历代祖师给你留下的嘛……”
“这些王府骑兵……不阻拦?”
远山先生亮出一块黑色的铁制腰牌……“这是郡王当年赠给我的信物,凭此物可以要求西河郡王府做三件事!我想我在王府还是有些面子的……带你出去一晚上再送回来,他们不会阻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