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府,冷阁。
废妃姜念看着镜中的自己,苦涩地牵起一边嘴角,笑声却是嘶哑干涩的。
被柳香梦灌下哑药之后,她就只能发出几种含混不清的声音了。
其实,就算她还有从前那娇软可人的婉转音色,也唤不回沈玄感的怜惜。
区区翰林学士之女,纵有无双艳色,又哪里敌得过沈玄感心中的江山?
菱花镜里,姜念的泪珠不住滚落,那副瘦弱的身躯不住咳嗽着,泪花合着唇边的鲜血一同溅落前襟,绽开一朵朵触目惊心的彼岸花。
当年,为了与沈玄感在一起,她不惜与家人决裂,冒着得罪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的风险执意拒婚。
可在沈玄感眼中,她不过是用以笼络身为丞相的外祖父的工具而已。
为了通过姜家结交外祖父,沈玄感逼她在街上拦住家人,一一磕头认错赔罪。
父母不肯见她,沈玄感便要她在寒冬腊月跪在姜府门前三天三夜。
最终,她的父母还是不忍见她命丧当场,打开了府门。
沈玄感如愿通过她结交了丞相府,代价则是她寒气入骨伤及根本,再也无法有孕。
从此,姜念缠绵病榻,再也没能离开自己的房间半步,直到三年前被沈玄感强行迁入冷阁。
嫁给沈玄感不过八年,花信之年的姜念,便已两鬓斑白,容色不复。
姜念本以为是自己当年受寒,此后一直缠绵病榻之故,直到昨日皇子妃之位被废,经由柳香梦之口,她才知道真相。
原来,是柳香梦入府之后,利用二人从前的姐妹之情,明面上送给她各自礼物,暗地里却给她下了毒。
而沈玄感明知如此,却还是听之任之。
当外祖父卸任,丞相的位置被交到柳香梦的父亲手中后,姜念和姜家便不过是秋后的团扇,褪色的旧衣,让沈玄感避之唯恐不及。
如今姜念已然孑然一身,命数也走到了尽头。
意识迷蒙之际,耳畔似乎听到谁急切的呼声,姜念试图朝声音来处伸出手去,却只能在半空无力地垂下。
终究,只剩一室寂寥。
……
“王爷,时辰已到,王妃该上路了——王爷,您这是!”
灵堂之内一片素白,沈归鸿自三日前便一直守在灵前,直到这时才缓缓起身。
他一席素袍,面色沉静,不着悲喜,然而三日前还是乌黑的发鬓,此时已然霜白。
见此情景,侍卫长张了张口,竟不知从何劝解。
情到深处无怨尤,王爷能以羽林卫兵权,换回姜家姑娘的灵柩,以及五皇子的和离书,便足见用情至深。
这等深情,岂是他们外人三两句话能够开解的?
侍卫长的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
——倘若当初姜家姑娘愿意与王爷共结连理,也不会落得花信之年便黯然离世的结局吧!
沈归鸿面上仍无悲喜,只是淡淡道:
“继续吧。”
一声令下,姜念的棺椁从摄政王府离开,她以五皇子废妃的身份离世,却将以摄政王妃的身份,葬入皇陵,待他百年之后,合于一室。
沈归鸿只是站在原地,目送灵柩离开,并未追上去。
不是他不想追过去,而是他此刻并没有半分力气。
在守灵的三日之内,沈归鸿将多年修炼的寒冰内力毫无保留地输送到姜念的躯体里,保她百岁尸身不朽。
青丝转瞬华发,亦是周身内力枯竭所致。
斯人已去,此后余生,不过是等待与她相逢的一个契机罢了。
空荡荡的灵堂里,只余一声轻叹。
“念念,你我此生,也算共白头了吧?”
……
额头传来一丝刺痛,姜念猛然回神,面前的柳香梦正说到高兴处:
“念念你放心,姜伯父和姜伯母只是一时气急而已,那些话都当不得真,父母和子女哪有隔夜仇呢?”
“再说了,京中人人皆知摄政王沈归鸿暴戾乖张,念念你温柔细腻,和他哪里是良配?”
“只要你按照我教你的话去说,保证让沈归鸿哑口无言,乖乖退婚!”
姜念听得心头火起,忍不住想要反驳,却听见自己娇滴滴地开口:
“多谢柳姐姐,若不是你,我只怕真要嫁入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府中了。”
柳香梦微微一笑,拉住姜念的手:
“傻念念,说好了要做一辈子的姐妹的,姐姐怎么忍心见你跳入火坑呢?”
感受到柳香梦的触感,姜念恶心得恨不得立刻甩开,但此时的她已然意识到问题所在——
她重生回了拒绝沈归鸿求亲的当日,但却控制不了自己的一举一动!
倘若真是如此,她不是还要走上前世的老路?
姜念此时心急如焚,但她并没有半分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和柳香梦一起到了约见沈归鸿的杨堤之上。
今日是四月初七,正黄道吉日,也是摄政王沈归鸿要向京城第一美人、姜家小姐姜念求亲之日。
早在半个月前,求亲一事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人人都怀着好奇,要看看摄政王求亲是怎么个轰动,这京城第一美人又是怎么个美法。
而姜念把求亲之地定在杨堤,也不是什么秘密。
因此,这日杨堤之上到处都是人,全都是来围观摄政王求亲的。
按照大楚的婚俗,结亲除了要有父母的同意,还必须要双方新人都对对方满意才可以。
因此在下聘之前,男方都会在一个公共场合,以诗句向女方求亲。
如果女方同意,便以诗句应和,若不同意,便要当众回绝。
前世,柳香梦不知从何处抄来了沈归鸿求亲的诗句,并教给了姜念回绝的方式,因此在沈归鸿求亲当日,姜念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的求亲。
她也曾担忧过沈归鸿会报复,但沈归鸿在得知她的心意之后,反而选择了放手,从此再未出现在她的眼前。
姜念心中凄楚,今日是她与沈归鸿的最后一面,可是如果这么发展下去,她仍要辜负他一番心意。
拒绝求亲之后,姜念不仅与沈归鸿不复相见,也与家人决裂,从此后直到出嫁,她都一直住在柳家,连花轿都是从柳家出门的。
亲者痛仇者快的事,难道她还要再做一次?
姜念眼睁睁看着沈归鸿在杨堤上铺满了提亲用的聘礼,那漆成红色的箱笼逶迤十里,一眼都望不到头。
听到了沈归鸿说出了求亲的诗句:“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卿别!”
也听见了自己回绝的话语,字字戳心:
“古有咏絮之词,道是雪如柳絮因风起,今日杨花弥漫,恰是王爷诗中夏雨雪之时,而杨堤外楚江渺远,水天一色之处,恰是天地相合,如此看来,你我的亲事……”
正在姜念内心绝望之际,她忽然觉得一阵恍惚,再回过神,忽然发现自己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
而面前,沈归鸿正不安地看着她,小心道:
“你我的亲事,怎么了?”
姜念哑然,早不回魂晚不回魂,怎么偏偏在她说完了那些伤人的话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