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上金芒万丈，云鹤鸣飞，一派宁谧祥和。不多时，一位金盔金甲的武将飞升上天，候列已久的仙班急忙跪拜道：“天尊在上，属下恭迎天尊归位！”
“平身！”那武将一挥手，众仙齐声道：“谢天尊！”方才平身。
看这武将金面长须，虎目浓眉，相貌与宇文成都别无二致，但眼神迥异，时时透着一股仙家特有的威严，不由显得森严凌厉异常。众小仙都恭敬立在一边，大气不敢出。
他究竟是何人？凭甚如此威风？
原来眼前所立的并非凡人，其名号“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为南极长生大帝之化身。因其是掌管雷部的最高天神，在天廷中亦被称为“雷尊”。
雷尊此番下界，是奉玉帝旨意辅佐大隋。怎奈炀帝无道，民心尽失，他化身天保大将虽然拼尽全力，也只是使大隋苟延数年。如今时机成熟，天下趋心一统，雷尊便就此结束使命，返回天廷，也算最终落得天遂人愿。
只是这天意和民心皆已顺遂，他自己却于凡间留下不小遗憾。眼见河边女子悲恸欲绝，夜夜伤心泣血，雷尊不由眉头紧锁，再不忍朝云下多看——与月儿这段情虽是凡尘姻缘，在天廷中自然不作数，但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况且那段时日，彼此都是投入了真情的：自幼青梅竹马，年少时形影不离；成年后海誓山盟，永铸同心；一起饲养五斑驹，一起奔赴战场，齐心保卫家国……一路走来相濡以沫，不惜舍命相互扶持——一想起这段肝胆相照的悲壮爱情，他就忍不住眼眶发热。
说好的永远在一起，如今却天各一方，仙人永隔！作为天地间可自由穿行，无所不能的神仙，终究算是自己辜负了她。
“对不起了，月儿！”雷尊心里默念道。他紧闭双眼，指望像快刀斩铁一样，彻底断除凡尘的羁縻——无奈却发现，心中那份牵挂，却像时常萦绕眼前的月儿的发丝，剪不断，反而愈牵愈紧！
“罢了！”天廷事物繁多，他不敢再眷恋红尘，转身正色道：“尔等速与我回府！”仙班遂随他一起往神霄玉府滑行。怎知刚行出不远，身后陡然疾风劲响，雷尊回头望去，发现是一只金翅大鹏鸟，张着两只利爪飞扑上来。
此刻雷尊法力恢复，仅凭只手格挡，就轻松化解掉大鹏鸟的攻击。凶禽还想再上，但见无机可乘，遂放言道：“此乃报雷劈之仇，这番算扯平了！”无奈气汹汹地兜转几圈，便往西天飞去。
“放肆！”属下欲上前追赶，却被雷尊制止。他低头瞅瞅，只是衣袖被那猛禽抓破了一角，别无它碍，便悠悠道一声：“由它去吧！”随后默念咒语，褪去凡人装束，把真身现出来。
“天尊！”众小仙见状连忙拜倒，山呼不迭。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宰御三界，其地位之高，本相之威严凶恶，绝非普通神仙可比。他这一现出真身，属下尽皆一凛，无不惶恐伏于地，聆听尊令。
“今日诸雷所部何处？”
司雷的诸神将依次禀报：“凌晨子时天山北麓，天雷五道。卯时昆仑、太行、南岭，地雷七道。辰时南方大泽之地，神雷三道。巳时京兆、平凉和雁门，社雷六道。”……
等属下一一汇报完，雷尊思忖片刻，问道：“赛龙五斑驹战殁之地，可曾布雷？”
神将们面面相觑，一致回禀：“尚无！”
雷尊掐指一算，当即吩咐道：“今夜戊时，于此地兴云致雨，布施水雷九道，不得有误。”
众神将拱手回道：“谨天尊令！”
做出此番布置，雷尊欣慰地又瞅一眼下界，心中有了些微宽慰——人神殊途，虽然不能为她再做什么，但能为五斑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算是对她小小的补偿！但愿月儿日后能知道，减轻一些哀伤和痛苦，心里稍微好受些。
“你们暂且散去，戌时来见我。”雷尊道。
“是！”属下纷纷退去，各回返自己职守。
“本欲回府再布置的事务，让金翅大鹏鸟这么一冲，居然在这就做出决断了！”雷尊苦笑着摇头。想想心中忧挂既除，便独自改道，直往凌霄宝殿去了。
向玉帝缴了旨，又奏请了九道水雷与赛龙五斑驹事宜，再回到自己的神霄玉府，恰是戌时——属下仙班早已集合候命。雷尊点点头，司职的雷将当即施起法来。
有道是“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天界中几个时辰忙乎过去，人间距成都与战马死去已经过去月余。
“啾——”，一声隐约的嘶鸣，使呆坐在窗前的月儿陡然一激灵，她匆忙抓起宝剑便立即跑出去：“是五斑驹，五斑驹回来了！”
一旁生火的老阿婆见怪不怪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叹气地摇了摇头。很久以来，丫头半夜里总能听到江边传来一匹马悲哀的长嘶和前蹄咚咚刨地的声音；她说那声音远远的，好像在对岸边，又似乎在江中心，像是在召唤她，还一直叫“妈妈”！想到这，阿婆不禁又叹一口气，嗔怪道：“哪有这么个声，这娃儿分明失心疯，就是幻觉罢了！”
江边此时风轻云疏，残月如钩。一个单薄的身影正伫立在滩头，双手捧着一枚红色的并蒂莲花心形香囊，面向黢黑的江水信誓旦旦地道：“夫君，五斑驹，月儿在这里，在这里永远陪你们，希望你俩都好，都要好好的，答应我！”
“唉！苦命的孩子，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月儿惊讶回头，见是阿婆步履蹒跚地赶过来。老人家见她衣着单薄地深夜奔出，料是思念亲人又跑到江边，于是赶紧寻了件厚衣服跟随而来。
“披上，夜里冷！”阿婆的话似乎不由分说，月儿木讷地接过衣服，机械地点点头。
“当年，我也曾失去过亲人，我能理解你的痛苦；但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要节哀顺变才好。”阿婆安抚她道。
月儿痛苦地摇摇头，尽管心里也清楚这是事实，可感情上始终接受不了。她一味执拗地道：“不，他们没死，他俩——都会好好的！”说完，抱起衣服掩面而泣，剧烈抽噎不止。
阿婆轻拍她的肩，最后劝一句：“记得人死不能复生，除非……唉，哪有除非！”她重重叹了口气，摇着头默默地走了。
“除非什么？”望着对方渐渐消失的背影，月儿反复琢磨着老人走时最后的那句话：“记得人死不能复生，除非……”思忖半晌，不由充满疑惑地喃喃道：“除非我能遇到神仙？”她恍然大悟地用力摇摇头，不住捶头痛苦地道：“哪有除非！”可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不免升腾起一片希望——或许，人在绝望的时候，都是只能寄托于幻想。
风不语，月无声，偶尔一两瓣花砸在脸上，似在冷眼嘲讽着这个世上最痴心妄想的人。想起数年来自己一次次跋山涉水、千里追寻，却改变不了聚少离多、始终相思远隔的命运，如今夫君的生命像这落花一样飘落殒逝，实在令人心痛和惋惜。
“风雨飘摇叹浮萍，千里疾驰羡落莺；夫妻泪叙三宵尽，花开花落总无情！”月儿双眼噙泪，幽怨地看了看冷森森、黑漆漆的天，不由长叹一口气；一阵凉风袭过，她哆嗦一下，不由披紧阿婆留下的厚衣服，就要打算往回走。
正此时，乌云里一道闪电无声掠过，继而听“当啷”一声，身后灵犀剑似乎抖动一下。月儿回头惊讶看过去，两眼睁得溜圆！
这把插在身后滩头的宝剑，依旧如锈住一般死气沉沉。自打夫君阵亡那刻，它便光芒褪尽，再无任何活动和反应。从那以后，她始终无法面对它，不敢直视它——看见它，就仿佛亲眼看到夫君战殁的情景，再次听到那残酷至极，痛彻心扉的噩耗。
“不，夫君没死，赛龙五斑驹也没死，他们都在，都还好好的。终有一日，他俩一定会来找我！”月儿转回身，复又对着江水痴痴地道。
“轰隆隆——”陡然一声惊雷自云中炸响，就听灵犀剑随之嗡嗡作响，发出诡异的共鸣。“灵犀剑，你这是怎么了？！”月儿冲过去，抚剑骇然道。
“轰隆隆——”又一道惊雷在空中炸响，那耀眼的光芒照在宝剑上，黑苍苍的剑身刹那间掠过一丝光亮。“哎哟，好烫！”月儿猛地缩回手，再不敢去碰。
“轰隆隆——”第三道雷直指江面，在水线炸响，似乎要把江水从中间劈开一般。此时，月儿不再害怕，反倒有一些期待和惊喜——她发现，随着一声声惊雷响过，灵犀剑鸣振得越来越激烈，而且剑身也越发明亮起来。
“轰隆隆——”当第四道雷钻入水下，在深处炸响的时候，她开始露出欣慰的笑容——更准确地说，她甚至产生出一丝幻想！
“夫君，五斑驹，你们都要好好地回来！”双手紧紧握着香囊，月儿心里不断祈祷。她祈求今夜的雷再多些，再猛烈些，直至实现梦中企盼已久的夙愿。
“轰隆隆……”随着一道道雷鱼贯而出，似长龙一般钻入水中，在江心处接连爆出冲天巨浪。风雨在咆哮，在怒吼，似宣述，似唤醒；宣述那些撼人心肺，荡气回肠的战场壮举，唤醒蛰伏水下的神秘未知力量。
当第九道雷破云而下，呈一条线垂直掼在江面上时，如墨的江水骤然分开，有如一块乌木被巨斧猛然劈出一道裂缝；这缝又长又深，直通两岸，深抵江底，千年河床赫然在目，两边的水像峭壁一样耸立着不倒——江中神话般现出一条五丈宽的“通路”！
月儿正看得呆愣，忽然一连串“哒哒”声引起她的注意。“这是？”她猛然一震，近乎要按抑不住心脏“咚咚”狂跳——直到那一声熟悉的嘶鸣传来，她终于忍不住泪水恣意奔涌。
只见河床形成的通路上，迎面跑来一匹马——正是她那匹魂牵梦绕、朝思暮想的心肝宝贝马；那匹追随夫君冲锋陷阵，既见证了他们爱情，又见证了他们生离死别的战马……今晚，它终于回来了！
“五斑驹！”月儿嘶哑着冲进河中。通路中间的河床月光下泛着幽幽银光，她自己脚下踩着松软的沙砾，并不觉得十分辛苦；倒是五斑驹一路跑过来，身上被水汽濡湿了一层。
“你还好吗？……”紧紧搂住五斑驹的脖颈，心有千言万语却全化作泪滴，珠串儿一般簌簌落下！不敢问它从哪里来，之后要向哪里去，更不敢问它到底是死了，还是又活过来——其实一切都已不重要，她知道，此刻能紧紧搂着它，真实地站在一起，已然是最好，已然没有遗憾！
她俩就这样，静静地依偎了好久……
当月儿渐渐感觉到五斑驹胸膛的温热时，不知不觉中雨停了，风也弱了不少。五斑驹挣扎着想要离开，月儿却不撒手，一心要随它一起去。只听马嘤嘤几声，执意把月儿推回到岸上，转身便往回返。月儿终于知道，最后分别的时刻到了！眼看风又小了不少，河床上通路也窄得快似羊肠一般，她不敢再继续挽留。仓卒间，猛然想起随身佩戴的香囊，于是急忙解下，追上去系在五斑驹颈上。
“无论你和夫君去哪里，即便是黄……”她想说“黄泉”，但那两个字终究还是不忍出口，便改口道：“即便是另一个世界，我们仨儿，永远都在一起！”月儿认真地道。
“啾——”五斑驹一声长鸣，会意似的点点头，而后调转身子，义无反顾地跑进通路。随着江水慢慢合拢，渐渐吞没了它的背影，与那一串笃笃的蹄声……
热泪，再次从月儿脸颊上滚落。当一切恢复平静，她又只剩下孤伶伶自己；但能够得见最后一面，终究心里还是有了一丝慰藉。
拭干泪水，月儿这才发现，通路闭合后，水竟然没过了膝盖！刚才若非战马执意拦阻，自己必然没顶于深处。“好马儿，我夫妇又欠你一命！”她不由感激地道。
自己默默往岸上返，不觉身后一团光亮，自江中心冉冉升起；转而又化作一道白光，迅疾飞向天际。待她回头，那光恰好钻进云层，彻底消失不见。恍然间她只觉得天上有朵云与众不同——方才似乎闪亮一下，又隐隐的似有物什在里蠕动。端详了许久，正要离开，忽听那云间隐约传来声：“好兄弟，我们走！”
“这是？”月儿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又不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声音实在太过亲识，却又那么虚幻杳远！
“这回，难道我又听错了？”她疑惑地瞧着那块云，边看边挪步往回走；当她彻底回到岸上，不经意地望向滩头，顿时凝噎，继之喜极而泣……
宝剑灵犀，在漆黑的夜里，正绽放着璀璨夺目的光华！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