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洞就在上元县城边。
来到这里,入眼所见却让萧然大失所望:一座座用黄培土、木头稻草搭建起来的居所甚至已经不能用破败来形容;男人、女人、老人,脸上被悲哀的气息笼罩,好像随时可能死去。
靠这些人,能够制约吴彤?
萧然失望地道:“这里就是无忧洞?”
赵阿大摇摇头,说:“算不上。无忧洞里都是流氓痞子,这里更多的是无家可归的流民。”
萧然明白了,通俗来说,这里就是贫民区。
“不过,”赵阿大接着说道,“这里离无忧洞很近,这些房子后面就是。所以也有不少在无忧洞混不下去的流氓痞子会来这里。做的事情嘛,和无忧洞那些人也差不了多少。”
萧然心中稍定,正要离开,一块招牌引起了他和赵阿大的注意,招牌上大大地写着一个“面”字,是一家面馆。他们久在牢狱,饭食多以简单易做的米粥为主,已经不知多久没吃过面。
此时正值正午,萧然虽然早就习惯了这里的一日两餐制,但腹中饥饿,挑开门帘就走了进去。
店内只有一人,趴在桌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萧然敲敲桌子,说道:“来两碗素面。”
伙计爬起来看着萧然,脸上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你……你来这里吃面?”
“废话,来面馆不是吃面,难道是找女人?”
屋内昏暗,伙计眯着眼睛仔细看了萧然一眼,忽然一笑:“对,对。这是面馆,是面馆。来这里当然是吃面的。”
萧然和赵阿大刚一落座,店内又进来五人,两个大人带着三个小孩。却没点任何东西,而是拿出自己带的两条鱼扔给了伙计,说:“快些。”
伙计得了两条鱼,竟然不管萧然他们,先去做鱼去了。
赵阿大骂了一声:“这家伙太没规矩,不知道先来后到的道理吗?”就要去找伙计理论。
萧然按住了赵阿大:“别闹事,多等一会儿死不了人。”
萧然已经隐约觉得这里不对劲。
过了片刻,做好的鱼端上了那几人的桌上。
两个大人并没动筷子,其中一个小孩大概是饿极了,拿起筷子夹下鱼背上的一大块肉就放进了嘴里。两个大人看到这种情景满脸失望。
另一个孩子等了一等,叹了一口气后用筷子夹起鱼腹中的肉也吃了起来。两个人大人脸上突现喜色,甚至就连面店伙计也如那两个大人一样。
萧然没注意到,赵阿大的脸色已经变得很不好看。
第三个孩子大叫起来:“只有这些吗?太寒酸了,你们带我来时可不是这样说的。”
两个人大人和面店伙计脸上喜色更浓,其中一人说道:“先将就点,一会儿带你吃好吃的。”
那孩子不情不愿地拿起筷子,却只夹了鱼头附近的一小块月牙肉。
两个大人同时欢呼道:“好了,好了!”
面店伙计也欢喜地大叫道:“你们两个家伙还真有路子!”
萧然不明白这三人为什么突然之间如此兴奋。
而赵阿大的脸色,已经极度难看!
“萧先生,萧先生。”赵阿大低声急切地说道,“我们该走了。”
“面还没吃呢。”
“吃不得,这是家黑店!”
赵阿大的话让萧然颇感奇怪:“你怎么知道?”
“刚才那两个人的做法,叫做‘试点子’,是拐带孩童的人专用的法子!”
“怎么说?”
“拐带孩童,最重要的是要弄明白两点:其一是了解孩子的家境;其二是了解孩子在家里的地位。”
萧然更觉奇怪:“可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吃了两条鱼。”
“这就够了。”赵阿大道。
见萧然还不理解,便解释说:“你看那第一个孩子,提箸就吃,既不看菜,也不顾味道。这种人平日里一定只求饱腹,不求其他。
第二个孩子又与第一个孩子不同,鱼上来时他并不着急,而且看起来并不满意。想来平日里不缺吃穿。
最后动筷子的那个孩子也不必我解释了,萧先生你应该懂他为什么会有那种表现。”
萧然道:“也不一定吧。也许第一个孩子只是太饿,最后动筷子的那个孩子并不太饿。”
“当然也有可能。可萧先生你发现没,第一个孩子吃的是鱼背的肉;第二个孩子吃的是鱼腹的肉;第三个孩子吃的是鱼头旁边的月牙肉。”
“那又如何?”
“鱼背肉最多,但滋味寡淡;鱼腹肉少,但却更为细腻;月牙肉最少,味道也最鲜美,若不是常吃大鱼大肉的人家,是不会知道的,若不是家中最得宠的孩子,也是没资格吃的。
和我刚才说的一对照,就绝不会错了。第一个孩子家境贫寒;第二个孩子家境小资;第三个孩子必然出身富贵,而且极受家中宠爱。”
萧然知道赵阿大不是信口开河的人,心中已然信了。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刚才伙计的反应那么奇怪,为什么那三人看到第三个小孩吃饭时的反应后会那么兴奋。
萧然道:“我倒没看出来你还是个这么细心的人。”
“不是我心细。”赵阿大道,“萧先生你忘了?以前我是个兵,有时候,兵和匪也差不了太多。”
这一点萧然倒是深有感触。
二人虽然同情这些孩子,但也都不愿惹事,面也不吃了,就要离开。
岂料面店伙计伸手拦住了他俩,说:“二位吃了面,怎么不给钱就要走?”
萧然眉头一沉,明白了伙计的意思。
“兄弟你已经得了天大的富贵,何必还来为难我们?”
话一出口,萧然立知失言。
伙计狞笑道:“原来还是两个行家。嘿嘿,如此一来,这面钱我更是非要不可了!”
“你到底是要面钱,还是要什么?”
“他是想要你们的命!”又有五六个人进了面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些人将出面馆的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领头的斜眼看着伙计:“手里握着金疙瘩,当然不愿意让人知道了。”
伙计和他两个同伴见到来人,脸上瞬间变了颜色。
伙计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六爷?您怎么来了?”
被称为六爷的男子道:“我为什么来,难道你不知道?”
伙计笑容一滞:“知道,知道。”把赵阿大口中穷人家的孩子带到六爷面前,“有钱一起赚,这孩子,我匀给六爷!”
那孩子大概明白了现在的情况,吓得大哭起来。
六爷瞅了一眼孩子,说:“这孩子粗手大脚,一看就不是什么有油水的货。”
伙计脸上的笑容更加僵硬,又把那个赵阿大口中小资之家的孩子推给六爷。
六爷还是不满意:“你也别浪费时间了,明着告诉你吧,这仨孩子我都要了!”
这下伙计还没说话,伙计的伙伴急了:“你一点活路不给我们?”
六爷冷眼一扫,伙计瞬间怂了。
“行,就当孝敬六爷你了。”
六爷这下满意了。
伙计突然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而后极速冲向六爷。六爷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短刀抵住了脖子。
“六爷,让你的人出去。”
六爷带来的那些人相互交换一个眼色,其中一人道:“六爷,家里实在缺米下锅,对不住了。”而后撞在六爷身上,短刀瞬间刺穿了六爷的脖子!
这情况不仅萧然不会料到,就连伙计也没料到。等伙计反应过来,他握刀的胳膊已经被人齐根斩落。
接着就是混战。
赵阿大小声对萧然说:“萧先生,这里的事情跟咱们没关,走吧。”
萧然他们并没走远,而是站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看着那间面馆。
战斗也很快就结束了。透过只剩下了半截的门帘,萧然看到面馆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六个人,其中还有没断气的,而且就是六爷带来的人。但他的同伴就像抛弃六爷一样抛弃了他。
那些人一走,原先在萧然眼里死气沉沉的人像疯狗一样奔向了面馆。
“他们做什么?”萧然问赵阿大。
不用赵阿大回答,萧然已经看出来了,他们在抢死人的东西:伙计脚上的那双鞋刚被一个光脚的妇人脱下,就又有一双手出现在鞋上。妇人随手抓起地上的一根筷子,刺入了与她抢鞋的人的眼窝。
有衣衫褴褛的老人正在扒还没断气那人的衣服,没断气的人想要阻止。老人拿起板凳就砸在他头上,直到血浆迸溅方才停手。
这些贫民窟的流民的凶狠残忍,已经让萧然大开眼界。
他更想知道无忧洞是个什么样子了。
……
……
房子后面是一条长长的缓坡,坡下有一个黑黝黝的大洞。洞里头是用来排污走水的沟渠。
“这里能住人?”萧然不信。
他走下长坡,来到洞口。离得近了,才看到沟渠高有丈余,宽过两丈,且极为深广,别说是住人,就是建房跑马也不在话下。内中不但无水,比之外头还要更加干燥温暖,
赵阿大解释道:“江南多雨,又富甲天下,江宁府更是江南首府,咱们上元县虽然比不上治所金陵城,却也不是一般的小县可以比的,因此诸朝历代都对这里极为重视。为了防止意外,便修建了这庞大的地下走水的沟渠。这里已属末端,平时用不上的,所以无水。”
萧然缓步走进沟渠。这里入口处与普通沟渠没有差别。再往里走,逐渐变得昏暗起来,幸好头顶处不时有一两道或大或小的缝隙,因此有阳光照入。
萧然发现两侧的墙壁上有不少坑洞。
坑洞有大有小,很多一眼就能看出是人为的。小的坑洞仅能容身,大的坑洞宛如居室一般,内中桌椅床铺俱全。
原来无忧洞里的人,真的住在洞里。
再往里走,人渐渐多了起来。让萧然没想到的是,这里竟然还有商贩!
只是这里的商贩所贩卖的东西,却是大街上绝见不到的:长刀短棍、硬弩重甲……
总之无一不是官府所禁之物。
还有些一眼看去便知道是偷抢来的:譬如人。
一个十六七岁,身材瘦小的人看见萧然一脸惊奇,立刻迎了上来,满脸堆笑,说:“这位先生来这里做什么?买东西还是找人干什么活?尽管问我,小子外号万事通!不过嘛……”他右手举在萧然面前,三指弯曲,拇指和食指来回搓动。
这是要钱呢。
看着万事通一脸讨好又略带狡黠的模样,萧然一瞬间竟然觉得这里的人十分和善。
万事通从萧然手里接过几个铜板,脸上笑容更盛。
萧然道:“以前我听人说,这里是最没规矩的,没想到……”
“出了这里,都是混人。在这里,都得守规矩!有胡爷和周爷两位把头在,还能没规矩?”万事通道,“当那两位爷手底下几十号人是吃干饭的?嘿,都是能拼能打的狠角色!其实这里的大部分人不是胡爷的手下就是周爷的手下。
真正没规矩的,是上头那帮人。那些都是没脑子也没手艺的人,只靠一身蛮力讨饭吃。这不,上头开黑店那小子就被人宰了。
宰了也没处说理去。他不是胡爷的人又不是周爷的人,谁肯替他出头?
不过话说很长时间没见过胡爷了。听说是惹了一个豪绅老爷,所以不知跑到哪里避祸去了。”
萧然心中一动,面上却没露声色。
“你刚才说,这里的人也干活?”
“干,怎么不干?光靠偷、靠抢、靠骗?哪有那么多又有钱又蠢的人呢?那还不得跟上头那些流民似的成天饿肚子吗?”
“都怎么干活?又都干的是什么活?”萧然决心彻底了解清楚无忧洞。
好在这万事通也是个话痨。
“那得分情况了,小活这些人自己做。比如你要是缺女人了,找那个……对,就那个长得人五人六的那人。只要不是官绅老爷的老婆女儿,他一准能给你弄来!
你要是有仇家,就找那个,满脸胡子光膀子那个。杀人七两银子,断胳膊断腿四两。不过也不一定,分人的。
要是大活儿,比如上个月在土家屯,你听说了吗?没听说也不要紧,听我说。上个月土家屯发现一座煤矿,冯老爷就要包下来,土家屯的人不许,要自己干。这种事闹到官府也不好解决。要是一两个人还好说,该抓就抓。土家屯可是大村子,一百六七十户!
怎么办?打呗!冯老爷自己人手不够,就来这里找人了。一两个肯定不行,就只能找把头。
为了揽下这活,胡爷和周爷大打了一架,双方各死了三四个人。那一仗我就在旁看着。周爷手里刀那么一挥,就有一个人的肚皮被划开,肠子都流出来了!
活儿最后还是被周爷拿下了。”
万事通实在太能说,但之后说的那些对萧然来说就毫无作用了。
萧然知道再也不能从这个万事通嘴里得到什么信息,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于是回到了采石场。
回来之后萧然把自己关进了屋子里,万事通说的太多太杂太乱,他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从万事通的话中萧然可以肯定一点:在流民区里已经算得上狠辣的六爷、伙计等人,无忧洞却全是这样的人。
萧然忽然产生一个疑问:姓胡的和姓周的两位把头有矛盾,为什么他们没把贫民区里那些狠人收归自己麾下呢?
忽然又被自己蠢笑了:倘若给我一万人,我也能轻松做无忧洞的把头,可我怎么养活这一万人呢?
别人出来混,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钱?
没钱,谁会为你卖命?
“无钱寸步难行啊。”萧然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