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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沉浮

云端鸟 著

其他类型连载

一个出生于贫困山区的男孩,虽然生于农村、成长于农村,但是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和打拼,终于在城市扎下根来,不但过上了好日子,而且他的成功让当年嘲笑他的人艳羡。

主角:田维堂,黄姑娘   更新:2022-12-04 11:3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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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田维堂,黄姑娘的其他类型小说《半生沉浮》,由网络作家“云端鸟”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一个出生于贫困山区的男孩,虽然生于农村、成长于农村,但是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和打拼,终于在城市扎下根来,不但过上了好日子,而且他的成功让当年嘲笑他的人艳羡。

《半生沉浮》精彩片段

在我出生的那天夜晚,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乘轿子随着一阵音乐之声从我家屋顶降落,那时正是黎明之前,寒冷的夜晚漆黑如墨。被惊醒的父亲一睁眼就听见了婴儿的啼哭,这个婴儿就是我。

那是一九六四年的腊月,天上正飘着鹅毛大雪,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上天给我的父母送来了珍贵的礼物。我的降生,让我家祖上留下来的老破屋增添了一点温暖和生机。可是我那糊涂的父母却在一年多以后打算将我作为礼物转赠他人。

我出生于龙年,缺乏想象力的父母就给我奶名一个“龙”字,在我三个月大的时候,父母让我认了干爹干妈。干爹干妈住在街上,大家都知道,干爹干妈很发财却无儿无女,因为干妈没有生育能力。

我一岁半的时候,干爹干妈看我的小脸蛋越长越可爱,就向我父母提出将我作为礼物赠送给他们,父母居然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父亲只是提出一个要求,希望等秋收后我在生产队分了口粮再办过继手续。而我的干爹干妈则希望我马上过去,在他们那个生产队分得一份当年的口粮。两兄弟一个精明,一个自私,最后互不相让,我就没有动窝。后来父母还有脸常常在我面前谈起这事。我那时不明白不知道什么叫爱,我长大了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其实我的父母不爱我,我的干爹干妈算是有一点儿喜欢我。

我的父母应该庆幸他们当年的小气,如果他们真的将我当礼物赠送出去,若干年后,他们离开人世的时候,可能会无人安葬他们,让他们死的时候没有棺材,没有一点儿做为人的尊严。

我有一个比我大八岁的姐姐和一个比我大两岁多的哥哥,我还有一个哥哥比我大四岁,在一九六零年一生下来就饿死了,因为我的母亲没有饭吃,挤不出来一滴奶水。

父母和干爹干妈生意没有谈成,但还是保持着来往,父母上街赶场的时候会带着我,我的干爹干妈看见了,会给我买一些好吃的,据说我在两三岁的时候,能一口气吃掉干爹给我买的半斤烧腊肉,我吃肉的本领在很小的时候就让别的小孩望尘莫及。但这样美好的时刻并不多,在我就是一个传说,因为我有记忆以后,干爹一次也没有在街上给我买过任何可以吃或不可以吃的东西。

我一生下来,姐姐就已经超过了应该上学的年龄,但是姐姐不能上学,因为姐姐要带我的哥哥,这样父母才能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有了工分,秋天才能分到口粮。

因为我们家离街上实在太近了,读书在地理上占了很大优势,如果姐姐脚步快一点,从家里到学校也就十五分钟的时间。学校的老师看着姐姐是一个可爱而又聪明伶俐的姑娘,就一次又一次的到家里来动员父母,让我的姐姐去上学,并且答应姐姐可以将弟弟,就是我的哥哥带到学校去一起上学,可是父母却死活不答应,他们对老师说:“一个姑娘崽崽,读什么书?”如果我的爷爷还活着,爷爷就会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因为爷爷是个旧时代的知识分子,父亲是受爷爷的影响才认为姑娘家是没有必要读书的。

可怜的姐姐只好在家里陪着我的哥哥玩一些无聊的游戏,给哥哥擦流下来的绿茵茵的大鼻龙。母亲背着我在生产队的地里劳动,如果我乖乖地不哭或睡着了,母亲会将我放在地头边,不时地回头看看我。我被装在一个娃儿背篼里,背篼里一床脏兮兮的小棉被。如果我醒来哭泣,母亲可以暂时停下干活,将她的奶头塞在我嘴里,让我的哭声停下来,等我吃够了奶水,母亲再继续干活。

母亲没有什么好吃的,每顿吃的基本上都是很清淡的素菜,因此奶水严重不足,而我又是一个很能吃的孩子。母亲只好让别的有奶水的妇女帮忙喂我奶水。后来我长大了,好多妇女都笑话我吃过她的奶,在我六七岁已经不记得她们的时候,她们还会撩开衣服逗我,说:“龙,还要吃奶不?”我看着恶心,转身飞奔而去。

姐姐九岁的时候,我的哥哥可以一个人跑着玩了,我也可以断奶了,父母就让哥哥带着我在家里玩。姐姐就跟父母一起扛着锄头下地挣工分去了!瘦弱的姐姐站在地里,她的头还没有锄头把高,每一次她举起锄头都要用尽全部的力气,锄头落下去的时候因为没什么劲,只能挖进去浅浅的一层土,她的动作缓慢、吃力,大人们最高的每天十分,姐姐一天只挣三分,她要干三天相当于大人一天。但生产队这样对待姐姐,已经是十分的开恩了。

我不知道我是多少岁开始穿衣服的,我的记忆从五岁开始,五岁那年的冬天,我第一次穿上了棉袄,棉袄是我的二表嫂到我家给我做的。我穿上二表嫂给我做的棉袄第一次在冬天走出家门。棉袄又长又大。父母在计划给我做棉袄的时候是有着长远的眼光的,因为这件棉袄可能会穿到七岁或者八岁,或者更遥远的未来。因此棉袄穿在身上,下摆已经接触到地面了。

五岁的我走出家门,新奇地呼吸着冬天寒冷的空气,我企图从街阳上的石梯步走到院坝里去,可是我迈下第一步台阶的时候就摔倒了,好在我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袄,没有摔疼,我没有站起来,而是从石梯步上一步一步的爬来了下去,然后才站起来。我在院坝里摇摇晃晃走了一圈,然后试着走上石阶,我才发现我双腿无力,根本迈不上去,我只好蹲下来,再一步一步的爬上去。

我的棉袄里面没有单衣,由此可以肯定,我在五岁以前大约是没有穿什么衣服的!我来到这个世界,居然赤身裸体五年的时间。

夏天我忍受着蚊虫的叮咬,天气冷了,我就守在灶门前,母亲会在灶门前的火坑里烧一堆柴火给我和哥哥取暖,如果柴火熄灭,我们只能用双手抱着自己的身体瑟瑟发抖,我和哥哥还不懂得相互搂抱着取暖。

严格地说,五岁以前,我是不怎么会走路的,更没有享受过奔跑带来的快乐。有了棉袄,我不再留恋火坑,我喜欢和小伙伴们一起玩了。我和他们打三角板、打香烟、飞拱背、跳绳、打地嘟嘟、捉迷藏,玩各种各样的游戏,我学会了奔跑、学会了摔跤。

姐姐是一个特别勤奋的人,她每天都在不知疲倦地忙着,她天不见亮就起床,然后动作迅速地去田野里割猪草,她割好一背篼猪草,我和哥哥都还没起床。姐姐割的猪草是要背到街上去卖的,一背猪草开始卖几分钱,后来卖三毛两毛,最多的时候可以卖到五毛钱。姐姐将卖猪草的钱用一块手绢仔细的包起来,一分一分的攒、一毛一毛的攒,攒到一定的数量了,姐姐会向父亲要几尺布票,将她攒下来的钱去扯几尺布交给街上的裁缝做件新衣服。街上有个裁缝跟我们同姓,还是一个辈分的,姐姐就嘴巴很甜的叫她姐姐,那个裁缝姐姐就只收姐姐最优惠的加工费,如果实在没有,姐姐就给裁缝姐姐背两背篼猪草或者是一背篼干柴充当工钱。

姐姐的勤奋让她做为一个姑娘家维持了最起码的体面和尊严,要是姐姐依靠父母,我无法想象,姐姐会活成什么样子。

我和哥哥就很惨,我们一年四季都只有一件棉袄,我们没有可以换洗的衣服,身上的虱子成群结队,虱子们整天在我们身上游来游去,十分的自在快活,我们随便伸手一摸就能抓到一只肥胖的虱子。父亲就想了一个办法,在一个不太寒冷的夜晚,父亲在火坑里燃起熊熊大火,让我和哥哥都坐在火坑边,然后在锅里烧水,水上面放一个蒸粑粑的蔑折子,等水开了,将我们的棉袄脱下来放在蔑折子上,盖上矛盖,下面灶孔里加大火力,像蒸粑粑一样蒸棉袄上的虱子。蒸了一阵,估计虱子们都被蒸死了或者蒸得晕了过去,父亲才突然敞开矛盖,将棉袄拿起来提在手里,在柴火上面拼命的抖几下,企图将死了的和没有死的虱子都抖在火焰里烧掉。但是重新将棉袄穿在身上的时候,照样有虱子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虱子们的生命无比强大。

我不知道我是几岁开始穿上鞋子的,在我有清晰的记忆阶段,我上学之前基本上都是光着脚丫,哪怕是在下雪的日子里。父母好像没有给我买过什么鞋,我小时候穿的鞋有两种,一种是布鞋,母亲不会做布鞋,布鞋是在姐姐长成了大姑娘才开始给她的弟弟们做鞋子的,姐姐多大能给我做鞋子呢?也许是十二岁、也许是十三岁,也许更小一些、也许更大一些。

草鞋在冬天是没有什么用的,穿和不穿根本没什么区别,如果不是冬天,我们的脚板已经磨得比树皮还要坚韧,我们在路上奔跑,石子磕不痛我们的脚,一般的刺扎不透我们的脚,我们不需要鞋子。

在我三岁的时候,我的母亲又给我生了一个弟弟,弟弟的出生让我多了很多的烦恼,从我有记忆开始,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让我这个弟弟给吃了,因为父母特别喜欢街上有一种油炸食品叫油钱,父母就给我的弟弟取乳名为“油钱”。

我的弟弟油钱除了比我多吃了一些好吃的东西,别的都跟我一样,比如衣服,我们都没有换的,在被虱子咬得无法忍受的时候,都是用同一种办法——蒸。


时间一晃就到了公元一九七一年的秋天,离我满七周岁只有四个月的时间了,我已经到了该上学的年龄。

我有一个同宗的侄儿,他比我小三个月,但是他的父亲是生产队长,他家不缺吃不缺喝。每年春天我家揭不开锅,要断顿的时候,他们家却可以顿顿吃白米饭,偶尔还有街上的干部到他们家将嘴唇吃得油汪汪的。我们一家人身上都只有一些破布片,那些干部却个个都穿得整整齐齐,在我看来已经是十分的光鲜了。

营养丰富的侄儿虽然年纪比我小,但个头却比我高。我们一起来到镇上的中心完小,还记得那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招生的两个老师在操场上的槐荫树下摆了一张条桌,一根板凳,桌子上放着笔和本子。我和侄儿走到桌前,老师开始问话:“叫哪样名字?”我马上回答:“我叫田维堂”。我侄儿傻乎乎的不说话,老师就看着侄儿再问一遍,侄儿还是不说话,我就替侄儿回答了:“他叫XXX”,老师又问:“哪样成分?”这次我干脆一次性全部回答,我先指着侄儿说:“他是中农”,然后把手收回来说:“我是贫农”。然后老师又问了年龄,都是我替侄儿做了回答。最后老师让我们各自用自己的左手伸过头顶摸自己的右耳,再用右手伸过头顶摸自己的左耳。侄儿这一下露脸了,两个动作他都轻松完成,可是我却费了很大的劲,脸都挣红了,却怎么也摸不到自己的耳朵。最后两个老师宣布,侄儿可以读书,让我明年再去报名。这个情节在我写的散文《我的读书梦里》有过详细的叙述。

关于成分,我们家算是捡了一个大便宜,侄儿家也是如此。我的曾祖父也是我侄儿父亲的曾祖父,曾祖父不知道是清朝时期的哪一年从重庆的武隆搬迁到我们贵州浞水这个地方,勤奋的曾祖父和曾祖母一边种地一边在农闲时进行手工作业。曾祖父的手工作坊是纺线。父亲说勤俭节约的曾祖父和曾祖母晚上纺线实在太饿的时候都舍不得吃夜宵,而是靠吃棕树的树芯充饥。在我饥饿感特别强烈的时候,我也尝试过棕树芯的味道,有一股淡淡的甜味,但是更多的是特别的闷人,吃了几口就让人有眩晕的感觉。

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不知道通过多少年的努力,慢慢地家里有了积蓄,开始购置田产,我家的田地越来越多,根据父亲和堂哥的描述,在我家鼎盛时期,方圆五里范围内的田土几乎都是我们家的,说良田千亩一点也不夸张。

曾祖父开始修建在那个时代算是豪华的庭院,一个雕龙画凤的四合院完成了,我们家的坝子是石板铺的,街阳是细錾街阳,所有的一切都显示出一种富贵气息。

曾祖父有三个儿子,我的大公、二公和我的爷爷,传说大公是被人谋害的,在十八岁时和一群人打鱼被淹死。二公就是我侄儿的爷爷。

曾祖父时代,我家请了长工二人,农忙季节每天有数十名短工给我家干活,那个时代,我们家三天就要杀一头肥猪。

曾祖父还请了私塾先生到家里来教我二公和爷爷读书,二公不是读书的料,只在外面胡作非为。爷爷读书读得很好,可是却在他读得很好的时候取消了科举制度,不久清朝政府被推翻。爷爷虽然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上,但他依然成了远近闻名的知识分子。他遗留在我家老屋堂屋里的正楷字至今还有深刻印象。

在曾祖父和曾祖母死后,二公和爷爷两兄弟都开始败家,二公什么坏事都干,爷爷却染上了鸦片瘾,两兄弟都靠卖田卖地卖房子过日子,到了解放前夕,两兄弟的田土房屋都已经快要卖光了,如果不是我的奶奶用上吊来威胁,爷爷就卖了我家的最后一间房。相比之下,二公家保留下来的土地和房屋都比我们家要多,因此我家成了贫农,二公家成了中农。在我们家五里左右,有一个叫陈栋梁的人,他在解放前夕的几年节衣缩食购置了一大片田地,传说他为了让长工好好给他干活,他给长工吃白米饭煎鸡蛋,自己吃粗茶淡饭。解放的时候,有天晚上让他去开会,他被划成了地主,回家感到万分恐惧,用一根绳子吊死在自家的房梁上。

好了,继续说我自己吧,侄儿上学了,我回家是怎么打发那些无聊的时光,多数已经记不清楚,但有些事情,几十年过去了,记忆却越来越清晰。

我的父母和姐姐到生产队劳动了,哥哥去上学了,家里就只有我和三岁多的弟弟。

家里的光线昏暗,虽然是白天,但老鼠却在我们家的楼上肆无忌惮地窜来窜去。我们家的楼,一半是木楼板,木楼板下面是两间小屋(卧室),一半是竹竿铺的,我们称为架爬槁,架爬槁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缝隙,下面就是煮饭的灶头。因为煮饭时烟熏火燎,因此这半边楼上可以放很多需要将水分晾干的东西,也便于长时间存放而不发生霉变,晾得最多的就是剥了皮没有脱粒的包谷棒子,有时候也晾洋芋和红薯或者老荒瓜。

也许是老鼠也知道大人不在家,它们在我们的楼上奔跑、嬉闹、撕咬都十分猖狂!让我觉得楼上有千军万马在操练,那些声音让我产生很多恐惧的联想。有时候还会从窄狭的窗缝里飞进来一只乌鸠,它像斑鸠一样大小,浑身的羽毛都是黑色的,嘴唇似乎是黄色。乌鸠歇落在我家的那个木板楼梯上,转动着它的小脑袋东张希望,有时候它会注视我一会儿,它深不可测的眼神让我十分害怕。

有时候我会和弟弟玩一些游戏,我们没有任何玩具,但是母亲又让我们有了玩具,母亲让我们将板凳翻过来,让板凳的四脚朝天,然后我们一人坐在板凳中间,一人推着板凳的两条腿在地上滑动,如果是三兄弟一起玩,我们就会一人坐在板凳中间,另外两个人一个拉着板凳的两条腿,一个推着板凳的另两条腿,腿朝天的板凳就会载着一个人在地上“奔跑”起来 。

只有我和弟弟在家的时候,只有让弟弟坐在四脚朝天的板凳上,我推着他玩,当我坐在板凳上的时候,弟弟却无法推动我。所以我们很快就玩腻了。玩腻了我们就会寻找新的花样,我们实际上玩了不久就饥肠辘辘,我们基本上整天都饥肠辘辘,没有一个时刻不希望有好吃的东西出现。于是我和弟弟就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寻找每一个角落。我们知道父母会将一些好吃的东西藏起来。

有次我们找到了一砂罐麻糖,麻糖是紫色的,很稠、我和弟弟拿来一双筷子插进去搅一下,挑出来放进嘴里,每人只敢吃一次,然后将砂罐盖好放回远处。我和弟弟订下盟约,如果父母过问,打死也不能承认我们偷吃了麻糖。

有次我们玩板凳玩腻了,又到处东翻西找,我的天,我们居然惊喜地找到了一小袋晒干的花生,我们兴奋地抓出一把花生来放在板凳上欣赏着,那条板凳是站着的板凳,我们将另一条板凳倒过来四角朝天压在花生上搓来搓去,花生壳破裂,花生米露出来,我们将花生米放进嘴里贪婪地咀嚼着,开始的时候,我们想着吃一把花生就行了,可是吃了一把以后我们更想吃了,然后又吃了第二把、第三把......我们完全失去了控制,最后吃得那一包花生已经所剩无几我们才停下来。

那一天可是闯下了大祸,母亲从生产队收工回来,很快就发现被我们吃掉的花生,因为我们不懂得“销赃”,没有隐藏我们的“犯罪事实”,连满地的花生壳我们都没有处理掉,我们吃掉的是要种在自留地的花生种。母亲找来一根锐利的使牛棍抽打我,母亲没有打弟弟,只打我一个人。母亲的使牛棍是用来抽打牛屁股的,牛屁股的屁股厚实,还有一层厚厚的毛遮挡,而我的肌肤虽然乌黑却很细嫩,我身上只有一些残破的布片,母亲的使牛棍抽打在我的身上,手上、脸上和屁股上,我疼得声嘶力竭的嚎哭,母亲却是一脸的愤怒,一边抽打着我一边用最恶毒的话咒骂我,母亲说你这个死龟儿、你这个烂龟儿,你啷个不去死?你要遭千刀万割,你要打嫩颠啊!

我嚎哭着顶撞母亲,我说你为哪样要生下我?我请你生了吗?我让你生了吗?你生我干哪样?我不要你生我,我不要你生我呀!

母亲说,我当初生下你就应该把你放在尿桶里淹死,淹死了就不会讨怄气!我说你现在还可以淹死我,你淹死我呀,你不淹死我都不是人啊!你淹死我吧!!

我也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一直阴沉着脸的父亲走过来,突然一巴掌搧在我的脸上,我的脸立刻火辣辣的,脑袋嗡嗡着响,好像突然被炸雷击了一般。我一下子呆了,一声也不敢吭了!我没有想到我父亲的巴掌有那么厉害,我相信如果父亲第二巴掌搧过来,我会立刻倒地毙命,我的哭声因此戛然而止。

这次风波以后,小小年纪的我学会了沉默,我不和任何人说话,尤其是父母,他们即使叫我我也不答应他们。如果父亲在外干活需要我去喊父亲回来吃饭,我会走到地头离父亲还有几百米远的地方停下来,我大声喊:“吃饭了、饭熟了”。我省略了称呼,有人过路问我喊谁吃饭,我就指着挖土的父亲说:“喊他”。过了大约半个月,我心里的怒气没了,我才会喊母亲“母”,喊我的父亲“伯伯”。

侄儿玩板凳玩出了新花样,他也在街上认了一个干爹,他的干爹在我家附近的发电厂上班,因此常有一些废弃的机器的零部件给他玩,比如铁环和滚珠,滚珠是一种带钢珠的小滑轮,比一个油钱稍微大一些。侄儿将三个小滑轮安装在一块坚实的木板上,后面两个小滑轮,前面一个小滑轮上面连接了一个方向盘可以控制方向,我们称为滚珠车。

我这个跟我一般大的侄儿还有一个弟弟,他的弟弟跟我的弟弟一般大,如果两个侄儿和我们兄弟三人都在家,那可好玩极了,我们三兄弟每人扛一条板凳,我的小侄儿扛一条板凳,大侄儿扛着他自制的滚珠车,我们五叔侄浩浩荡荡一起出发,来到我们家门前不远的一块坡地上,坡地很陡,我们先让四条板凳连成一串,气势大得如同一列火车,没有见过火车的我们,觉得火车也不过如此。

我们所有人都坐在四条四脚朝天的板凳上,我们将自己的双腿当车轮,让板凳在地上滑动,板凳滑到坡底,我们再扛回坡顶滑下去,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很快,那片土地就被我们的板凳滑得比马路还要光滑,这时候我们的滚珠车就成了“火车头”,大侄儿是“火车司机”,他坐在他的“车头”上,我们各自坐一条四脚朝天的板凳,等我们都坐稳了,大侄儿的嘴里发出一声“汽笛”的名叫,“呜”的一声,滚珠车拖着四条板凳向坡底呼啸而去。

到了春天,土地都种上了庄稼,我们的“火车”派不上用场了,我家附近的沧浪河就成了我们兄弟三人的乐园,两个侄儿不怎么喜欢水,他们多数时间呆在家里拍打身上的蚊虫。

有次我和哥哥下河,那时候我还没有学会游泳,我们只能在浅水处玩耍,河边有稻田,有时候我们会赤身裸体爬在稻秧的缝隙间像水牛一样滚来滚去,有时候会去浅水处搬开石头捉拿盘海。那次和哥哥下河,我差一点被淹死,我们在浅水处戏水的时候,没想到那是一个罗锅凼,我玩着玩着就滑到深水里去了,我拼命挣扎,哥哥却在浅水处呆呆地看着我,当我感到绝望的时候,我却突然莫名其妙的飘了起来,我居然在瞬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游泳,我惊喜万分!从那以后,我对水完全没有了恐惧感,我一下水就如同一条小鱼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经过一年的成长,公元一九七二年的秋天,我终于顺利入学。我多了一个让很多的陌生人可以呼唤的名字——田维堂。因为我的父母缺乏想象力,因此田维堂这三个字是我干爹想出来的。但是我在家里,父母依然称呼我为“龙”。

这一年秋天,一个晴朗的下午,父亲和姐姐、还有哥哥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种荞子,大肚子的母亲在我家的牛栏里又给我生下了一个弟弟。这是我父母的最后一个孩子。这个弟弟到来不久,我们村的计划生育开始了。那时候我最小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四弟大约已经两岁,才四十出头的母亲得意地说,我现在已经生不出孩子了。果然,之后母亲再也没有怀孕。

第一年读书,学了些啥,我完全没有一点印象了,但是有几件事我却记得很清楚。

其实在我七岁的时候,我就学着我姐姐开始打猪草背到浞水街上去卖了。姐姐的一背篼猪草可以卖五毛,我力气小,个头小,背不了多少猪草,我背一小背篼猪草只能卖一毛或者一毛五分,最多也只能卖到两毛。我卖了猪草,本来饥肠辘辘的我可以用我卖猪草的钱在街上买一些美食享用,解解馋。尽管街上的所谓我说的美食非常有限,我记得的只有供销社在一个店门口支个摊,摊上架着一个油锅,油锅上面有一个铁丝网兜,铁丝网兜里有煎好的油钱,油钱鸡蛋大小,只不过是扁圆型的,像我侄儿的滚珠滑轮。油钱的制作材料是米浆和巴山豆,巴山豆是提前煮烂了的放在一边,磨好的米浆放在一边,用一个小小的白铁皮勺子先滴几滴米浆进去,然后放一小撮巴山豆,再滴几滴米浆进去将巴山豆盖住,然后将白铁皮勺子浸在油锅里,过几分钟,米浆和勺子自动脱离,然后就可以生产下一个了。

还有一种美食我已经想不起来名称了,只记得它的形状和味道,是带弧形的一片油炸米浆上均匀地撒着像星星一样的黄豆,这个味道比油钱的味道更加美好!可是我记得好像我只尝过一次,这样的东西并不贵,都是五分钱一个。我卖一次猪草可以享受两个至四个,可是在我第一次品尝的时候,我就有了罪恶感,因为我想到了我的家人,他们在家里只能吃干硬的包谷面或者是洋芋蛋,青菜里多数时间没有一滴油。因此我每次卖了猪草都只能在那个美食摊前用贪婪的目光注视一会,然后咽一阵口水后离开。

我卖了几次猪草,我将好几张角票包在一张乌黑的手绢里,角票越来越多了,我也幻想着哪一天用这些角票扯几尺布像姐姐一样做一件新衣服,可是有一天父亲发火了,父亲穿的裤子两条裤管上都有几个破洞,父亲摇晃着两条破裤管一边用薄薄的竹篾扭着耕地用的绳子,一边愤怒地骂我:“狗日的龟儿子,只知道顾自己,一家人不吃饭了吗?不称盐巴、不打煤油?......”愤怒的父亲越骂越难听,父亲一边骂一边拿眼睛瞪我,我很快就明白父亲的意思了,我胆战心惊地将包着角票的手绢拿出来交给父亲,父亲的怒气才平息下来。

我不明白我那么小怎么就理解父亲了,父亲是真的有难处的,我们家的粮食不够吃,盐巴和煤油是必不可少的开销。菜里没有油可以将就,可是没有盐那就实在是无法下咽了。可是我们家没有收入,唯一的收入是靠父亲扭耕地的绳子和编织草鞋卖,这两样东西都是很难销售的东西,并且价格特别的便宜。说实话吧,还不如我姐姐卖猪草呢!而且遇到熟人拿了父亲的绳子和草鞋又不给钱,父亲也不好意思跟人家要。

我把卖猪草的钱交给了父亲,我上学的时候,父亲却不给我交学费,我上一年级的时候,我还记得我的学费不过八毛钱而已。

班上没有交学费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每天上第一节课,我们的班主任张老师就会发一声喊:“没有交学费的同学给我站到黑板前来,一下子呼啦啦站上去一长串,黑板前站了两排,估计最少十来个人吧。我特别的羞愧,因为我的裤子是破的,而起破在屁股上,我扭来扭去不知道我的屁股该朝着哪个方向,我既不希望老师看到我的光屁股,也害怕同学们看到我的光屁股。我们会在黑板前站完整整一节课的时间。

回家我就会抱着父亲的大腿要钱交学费,我一边哭一边闹,可是父亲不为所动,每次要学费,我最少要抱着父亲的大腿哭闹三次。

我想父亲拖着我的学费不交,大约是希望老师将我的学费免了,班上也有免了学费的同学,那是老师认为比我还要困难的孩子。

其实我们的张老师还是有同情心的,记得就是那年冬天,老师送了一顶绿色的军帽给我,可是我的头太大,帽子太小,戴不下去,就给了我弟弟。

其实我的头不冷,最冷的是我的脚。想起来了,我八岁的时候,姐姐十六岁,十六岁的姐姐已经会做布鞋了,冬天到来即将积冰下雪的日子,姐姐终于给我和哥哥、弟弟每人都做了一双布鞋,小弟弟太小了,他的鞋可以马虎一些,因为他不需要下地行走。当然,应该还有父母每人也有一双布鞋,冬天到来之前,姐姐夜以继日的劳作,可把她给辛苦了。

在雨雪天出门,布鞋其实是没有多大作用的。出门上路,每走一步我都十分的小心翼翼,尽量避开稀泥和小水凼,可是终究很多地方是避不开的,没有走几分钟,温暖的布鞋就湿透了。我的脚开始感觉到了冰凉,如果一直走下去还没什么,可是进了教室停下来,我就越来越感到脚板彻骨的寒冷,冷得我发疼,我的脚后跟还裂开了一些口子,里面有血珠渗透出来。

我们班上穿得比我好的同学,他们有不透水的球鞋或者解放鞋,但是他们还提着火炭烘炉。我实在受不了,就厚着脸皮央求他们:“把你的烘炉给我烤烤吧!给我烤烤吧,我都快要冻死了!”心软的同学就会将火炉子借给我烤一会儿,我趁机也会将我湿透的布鞋放在火炉子上烤一会儿,不指望完全烤干,但是起码可以让水分蒸发一些。

那时候的冬天来得早,我记得有一年农历九月就开始结冰了。在这样的冬天遇到这样的我,我很快就感冒了。我头痛、头晕、发烧、咳嗽,但是父母很少给我吃药,更没有因为感冒发烧送我到医院去看医生,因为吃药没有吃饭和盐巴、煤油那么当紧。我不能上学,只能躺在家里呻吟,我三天五天没有吃饭父母也不着急,他们似乎并不担心我会死去。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但是床上的被子是僵硬的,我无法知道我们家的被子已经有了多少年的历史,也许还是爷爷奶奶留下来的遗产。奶奶死于民国时期,爷爷在一九六零年死去。也许奶奶死的时候盖的是这床被子、爷爷死的时候也是盖的这床被子。爷爷和奶奶死的时候都把被子的温度给带走了!!因此我现在盖的时候是冰冷的。只有晚上父亲和我挤在一起,我才能从父亲身上感到一点儿温暖。

因为被子僵硬而冰凉,有时候我就会躺在烧了火的灶门前的矮板凳上,这样反而温暖些。但是屋外乌鸦的叫声就格外的清晰起来,乌鸦叫是要死人的征兆,我就觉得我可能快要死了。我对我母亲说,我是不是要死了?母亲就悲怜地问我:“幺儿,你想吃哪样?”我想了想,觉得我想吃糖,母亲就跑出去跟人要。我们生产队有家人,男主人在机关单位上班,人也善良,母亲就跑到他们家要了大约一两或者二两白糖,母亲将白糖拌了饭让我吃,我真的就吃了半碗白糖拌饭。我的感冒居然就慢慢好了。

感冒好了以后的我去上学,遇到下雨天,父亲就会说,今天落雨,就不要去读书了。我觉得父亲的话特别可笑,读书还分天晴落雨?我们贵州,本来晴天就少,如果下雨就不读书,我还算是读书吗?父亲这样的混账话我当然一次也没听过。不过、我很快又感冒躺在家里了。

其实小时候的我,折磨我的不仅仅是感冒,我很少有舒服的时候,多数时间,我不是头疼就是肚子痛,我的肚子里长了很多很长的白色的虫子,那些虫子在我的肚子里繁殖,我的肚子大得像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我记得为了打掉肚子里的虫,我吃得最多的一种药叫“三道灵”,这种药奇苦,但是效果特别好,而且很便宜。条件好一点的家庭,孩子需要打虫,吃的就是“宝塔糖”。味道是糖的味道,好吃,价格贵,我这样的孩子是吃不起的。我肚子疼的时候,常常在床上翻滚喊叫,或者是拼命地爬在床上压着肚子,可是无论我怎么喊叫,我的父母都从来没有将我送去过一次医院,我每次肚子痛,父亲都冷冷地说:“肯定又是吃多了!”我不知道我父亲的话是对还是错,因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吃多了,如果我吃多了,是不是就是我的过错?如果我是因为吃多了肚子痛,我是不是痛死了也活该?

我因为肚子痛喊得父亲烦闷了,父亲就会在菜园子里的一棵小树上摘下一把像花椒一样的东西让我吃下去,好像叫什么“纯椰子”,这种东西只有在夏天才有。如果是秋天我的肚子痛,父亲就会让我吃一把花椒,花椒的麻醉效果可以暂时减轻痛感。

我想我那时候要死实在是很容易的,我听说很多人因为得了肠梗阻在送去医院的路上就死了。如果我得了类似的病,父母根本就不打算送我去医院,我岂有不死之理?可是我居然没死,居然活到了今天,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第一年读书,我一个学期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生病,我的成绩自然是很差的,因此我被留级了。


重读一年级,我的班主任刘老师教我们语文,数学老师也姓刘,两个刘老师都是年轻的小伙子,个子有点高,语文刘老师长得很清秀。

班主任老师任命我为排长,是全班第一大的官。我已经记不清我们开学多久以后我当上的排长,也许是在一次测验考试之后。

其实那时候老师已经不怎么要求我们学习了,更多的时间是在搞勤工俭学。但我的成绩依然很好,而且每次考试我的成绩都是双百分,语文一百分、数学也是一百分。老师因此而对我十分亲切,两个刘老师面对我的时候,虽然我破衣烂衫,但他们对我比父母亲对我还亲热。

不过我们学的课本内容也实在是太简单了,只有一句话,我对文字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可是这一句话老师却让我们学了几天,我想不通有的同学用了几天的时间这几个字还不完全认识,他们的脑袋扛在肩膀上是干什么用的。,第二篇课文只比第一篇课文多了一个“万”字,又让我们学了几天。为此,老师怕我们骄傲,对课文内容不重视,特地给我们讲了一个“万百千”的故事。说一个学生去读书,老师第一天教了一个“一”字,第二天教了一个“二”字,第三天教了一个“三”字,结果这个学生学到第三天就不学了,他认为自己也可以当老师了。于是他真的回家自己当起了老师,没想到第一天来报名的第一个人的名字叫“万百千”,这下可把他这个老师给害苦了,一个人的名字他写了整整一天都没有写完呀!听了老师讲的故事,我一点儿都不敢骄傲了。

第三篇课文也只有三十来个字,而且大部分都是前面学过的。

汉语拼音应该是排在这些课文的前面,我的拼音虽然学得很不错,但是我却想不起来拼音是排在那些课文的前面还是后面,要是能找到一九七三年和七四年小学语文的课本我真的愿意收藏。

公元一九七四年的春天,这个春天是我最辉煌的一年,因为我优异的成绩,我在班上的威望如日中天!老师对我的宠爱遮盖了我身上破衣烂衫带给我我的羞耻!而我身上的衣服也似乎比我第一年上学时厚了一些,由于我是排长,冬天我的脚被冻得受不了的时候,我要借火炉来取暖也容易了很多,因此这一年我很少生病。

过了一段时间,老师又带我们去帮助街上的那些农民插秧,我们发现我们送去的青草在水田里和泥土混合在一起已经开始腐烂发臭,有些地方咕嘟咕嘟冒出带有臭味的泡泡。秧苗插下去不久就开始转青,慢慢地就变得茂盛了。比起我们乡下的稻田,街上周边那些田里的稻秧实在是长得太好了,那都是因为我们这些学生送去的营养。

到了秋天,老师又让我们回家捡拾地里没有收干净的粮食,比如没有掰干净的包谷,撒落在田里的稻穗,甚至是山上青杠树上长出来的青杠籽。青杠籽不能吃,但是可以烤酒。老师鼓励我们,看谁交得多谁就是最优秀的。

我相信我们大多数同学都是将自己捡拾到的粮食老老实实带到学校交给了老师,至少我是这么做的。有时候自己捡拾的粮食少了,甚至还将家里自家的粮食放一些进去增加数量,以此得到老师的表扬。

青杠籽我交得最多,因为离我家不远就有一大片青杠树林,有猫青杠和米青杠两种。猫青杠树低矮,米青杠树高大。猫青杠籽站在地上就可以采摘,籽粒成椭圆形,一簇一簇的长在一起,伸手一抓就是一大把,一会儿就可以采满一小袋子。米青杠树都很高大,很难上树去采,而且树上常常有大马蜂窝,如果被马蜂蛰了,那是有生命危险的。只能等青杠籽自己掉下来,因此不可能捡到很多。

对于酒,我一直没有兴趣,不知道各种各样的酒之间有什么区别,不知道青杠籽烤的酒是什么味道,因为我青杠籽交得多,老师居然给了我一斤青杠籽烤的酒,是装在一个输液瓶子里的。我将酒拿回家交给父亲,特别喜欢喝酒又很难得喝到酒的父亲,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笑容。

一九七三年的冬天,整个冬季似乎都少有雨雪,因此我虽然衣服破烂而单薄;虽然还是只有到了冬天才能穿上姐姐做的那双布鞋,但居然神奇般地没有重感冒,虽然剧烈的咳嗽是常有的事,但居然没有耽误我上学,我平安而辉煌地度过了一九七三年的秋天和冬天,又继续辉煌地度过了一九七四年的春天和夏秋两季,到了这一年的冬天,我的厄运就开始了!

记不清从几岁开始,早晚放牛的事就成了我的固定任务,我是一个被大人们公认的乖孩子。我从小就是一个对“工作”认真负责的人。比如放牛吧,别的孩子放牛都吊儿郎当,他们放的牛总是会去祸害生产队的庄稼,唯有我放的牛,是从来不会去吃禾苗的,因为我会寸步不离地跟在牛屁股后面,我不给我家的牛一点点偷吃禾苗的机会。很多时候我甚至会抓住牛尾巴一步一步的跟着牛,看着牛享受每一口青草。

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有天下午,我实在太困了,我就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坐下后看着松软的草地,再仰头看看蓝天白云,我有了要躺下来的强烈欲望,然后我就真的躺下来了。我告诉自己躺一会就起来,我躺下之前看看正在低头老老实实吃草的那头黄母牛,他在一片荒山的中间地带,离着有包谷苗的土地有比较远的距离。于是我放心地躺下了,可是我一躺下就睡着了。实际上我也很快就警醒了,因为我心里一直想着我的牛会不会跑去吃嫩绿的包谷苗,因为那味道实在是比野草的味道好了很多。牛不明白为什么不让它去吃,但遇到机会它就会奔跑过去。牛一点儿也不傻。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家那头聪明的黄母牛果然已经在包谷地里疯狂地用它那粗糙的舌头卷着绿油油的包谷苗往嘴里送。它吃草的时候是那么漫不经心,可是偷吃包谷苗的时候简直是争分夺秒。我气坏了。我慌忙冲过去将牛拉出来,然后折断一棵小树苗拼命抽打它。

打完了牛,我知道我闯祸了,别的不要紧,这牛毁了我对工作认真负责的美好名声,而且父母知道了一定会毒打我一顿。我得想办法弥补。

幸好牛吃掉的包谷苗并不很多,我还有办法补救。那时候的包谷苗基本上每窝都有三到四株,个别只有一到两株,我就将有三到四株一窝的包谷苗拔出来一到两株,拔了一大把,然后将被牛吃掉的半截包谷苗拔出来扔下悬崖,将我匀出来的包谷苗栽上。我刚栽好,生产队就有人来巡查了,看见我在放牛,包谷苗毫发无损,那个巡查的人还夸我是好孩子。

第二天巡查的人发现有一片包谷苗好像被人抽去了脊梁和筋骨,完全的爬下了,就知道是被放牛娃做了手脚,查到我们家,母亲充满信心地说:“肯定不是我们龙,我们龙放牛专心得很!”我的心却狂跳不止。不过那人还是相信了母亲的话。

一九七四年的冬天,我已经上了二年级,有天早晨父亲和姐姐去自留地里栽洋芋,我牵着牛跟在他们后面,到了自留地,父亲和姐姐开始栽洋芋,我就在自留地旁边的荒山坡上放牛。母亲在家里做饭。

牛在前面吃草,我在后面拉着牛尾巴跟着,有时候我会向后仰着身子,将牛的尾巴当成绳子和牛拔河,牛有时候会较真,真的往前面奔跑几步,显得我完全不是它的对手。多数时候它都只管低头吃草,对我怎么玩它的尾巴不予理睬。

太阳升起来不久,我就感觉到了强烈的饥饿,那种感觉折磨着我哪怕跟在牛屁股后面什么事也不干都很难继续坚持下去。头天晚上我只是吃了一碗或者是两晚包谷饭。包谷饭像河沙一样松散,用筷子刨一口在嘴里,包谷面在口腔里四处乱窜。那味道我实在是非常的不喜欢,但是我却不能不吃,因为我别无选择。菜是没有一滴油的青菜或者是白菜。实际上我吃了几口就没有了胃口、没有了食欲,没有了吃饭的那种享受和乐趣。但是我还不能不吃,实际上,在我睡觉的时候就已经饿了,在我刚放下碗筷的时候如果面前出现一碗白米饭和油炒菜,我也能狼吞虎咽的将它们吃下去。

从我出生到我三十岁之前,我都没有吃过早餐,那天早晨实际上一起床就很饿很饿了,我放牛每一分钟都是在用我的毅力坚持着,在我感觉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不停地央求父亲,我想回家吃饭,我不停地说:“吃饭、吃饭、我要吃饭!吃饭、吃饭、我要吃饭!......”

我央求了很久,父亲终于答应我先回家吃饭了,我赶着牛飞奔,当我和牛跑到一段比较平坦的道路上时,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平时我看我们村里面的小伙伴放牛,他们都喜欢很潇洒地骑在牛背上,不过他们骑的是水牛,听说水牛是让人骑的,黄牛不喜欢被人骑。不过我认为到底让不让骑总要试试才知道吧,不试试怎么能证明黄牛就不能骑呢?

于是我让牛停了下来,牛站立在路上,路上面是一台土,那土和牛背一样高,我站在土上一步跨上了牛背,我家的黄牛受惊了,它玩命的奔跑起来,就像一匹受惊的烈马。我不知道我骑在牛背上牛是什么感受,也许是牛背很敏感,就像人的胳肢窝不能让别人的手接触一样。我稀里糊涂就被摔了下来。

当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右手麻木了,好像失去了知觉,一点儿不能动弹,我只能让它像一个物件那样吊在肩膀上,我用左手牵着牛慢慢回了家。

回到家,母亲见我的右手垂挂着,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在柏杨树坡那块平地上摔了一跤。我这样一说,虽然我的右手垂挂着,母亲却放心了,说平地上摔跤不会有事的,这时父亲也回来了,听说我平地上摔跤也认为不会有事。但是这时候我的手从麻木已经转为疼痛了,而且疼痛感越来越剧烈,越来越让我难以忍受,并且迅速地肿了起来,不到一个小时,我的右手已经肿得和我的小腿一般粗了。

我在摔跤之前饿得眼冒金星,可是摔跤过后,我却没有了一点胃口,我在山坡上不停地喊要吃饭要吃饭,可是就从那天开始,我却连续好多天吃不下饭。

我的右手肿得那么粗,我大声惨叫着躺在床上,我没法吃饭了,可是我听见我父母却吃得呼呼有声、十分香甜。父亲的胃口一如既往地特别好,他还是跟以往一样狼吞虎咽。至今我都想不明白,虽然我因为害怕挨打隐瞒了骑牛的真相,说平地摔了一跤,可是我的手肿得那么粗,铁的事实摆在面前,我父亲怎么还能若无其事的说没事呢?

父母和姐姐吃完饭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又出去干活了,哥哥和三弟上学去了,最小的弟弟在外面玩去了。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我家乌黑的楼板嚎叫,只有老鼠在楼上奔跑打闹的声音陪伴着我。

我的嚎叫慢慢弱下来,我没有精力;我没有吃饭;我的嗓子哑了,我只能呻吟了。

我在床上躺了多少天我自己不知道,已经记不清了,当时也没有注意去记躺了多少天,只是好像在我不是非常痛的时候,我就下了床在地上慢慢活动了,但我的手还是肿的,一点儿也不能活动。只能像一个长了疙瘩的树枝一样垂挂在肩膀上。

家里有人来串门,看见我那个悲惨的样子,有良心的就提醒父母,说你们的孩子这个样子,应该弄到医院去看看,或者去找我们浞水有名的民间骨科医生李医生也行啊!有几个人都提醒了,父亲大概是迫于群众舆论的压力,终于决定带我去看医生了。

有一天早晨,我和父亲终于上路了,我走前面,父亲跟在我后面,那时候我的手已经不怎么疼了,也不怎么肿了,只是直挺挺的弯不过来,像树枝一样失去了灵活。

我们的目标不是去医院,是去找那个在民间有名的骨科医生李医生,我们从家里走到了街上,再从街上往骨科医生家的方向走,那个地方叫景背山。当我和父亲快要到达景背山骨科医生的家里的时候,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姓何的吹唢呐的人,此人和父亲也许是熟悉的,因为那个地方是我奶奶的娘家,我奶奶和这个人都姓何,认真说起来,可能还有一些亲戚关系。父亲和那姓何的人打招呼,那人长相粗鲁,嗓门也粗大。当他知道我们是去找他的同村人李医生给我治疗手的时候,他居然自告奋勇说用不着找李医生了,找他就行,他是村里的赤脚医生。

父亲居然就相信了他的话,于是和那个姓何的人一起返回街上,我们在街上找了一间屋子,也许就是那个姓何的人的办公地点。

如果说是赤脚医生的办公地点,我没有看到任何医疗设备和医疗器具,姓何的连一件白大褂都没有,他穿的衣服就是平时下地干活或者出门给人吹唢呐时穿的衣服。他大着嗓门让我坐在一个高板凳上,我的面前有一张宽大的四方桌。姓何的坐在四方桌对面的高板凳上,父亲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我记不起来了。姓何的让我把右手伸出来放在桌面上,他装模作样的看了看,捏了捏我的手,然后他一只手握住我右手的手臂,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突然猛扯,我疼得呲牙咧嘴却没有喊叫,姓何的看我疼得脸都变了形,他的动作稍微轻柔了一些,然后摸摸我的手肘关节,很有把握地说:“投上了”。但实际上我的手根本弯不过来,只是没有那么直,微微地能弯曲一点。

我的手是被摔脱臼了,本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可是再简单也需要懂行的人才能解决。如果我摔跤的第一天就找到骨科医生李某某或者送我到浞水卫生院,可能轻而易举不需要花什么钱就解决了。可是拖了那么久,也许是十天,也许是半个月,也许是二十天,这么久的时间,我的肘关节不知道脱臼变形以后长出了什么筋肉之类的东西,一个狗屁不懂的赤脚医生扯几下揉几下能解决问题吗?当时他就让我微微可以弯曲一点的右手敷了一些草药,外面用杉树皮上了夹板,将我的右手用一块白布吊在脖子上,之后我和父亲就回家了。

过了一段时间,家里人替我解开夹板,我发现我的右手成了一个固定的形状,大约是一百五六十度的弯曲,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能伸能屈”了,我的右手像极了我的性格。

在后来的日子里,其实我的右手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不便,别人能干的活我照样能干,在一般的情况下,我的右手并没有影响我的形象。我出丑的时候只有吃饭的时间,因为吃饭的时候右手拿着筷子无法弯曲过来,只能将左手的碗伸出去将就,并且要伸长脖子吃碗里的饭,这样的动作就很不美观。于是招来了无数的幸灾乐祸的言语,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屈辱的生活从此与我相伴。


从骑牛被摔下来那一天开始到我的手“治好”不痛,我记不得我已经有多久没有上学读书了,当我再次走进教室,真有恍若隔世之感。如果没有记错,我应该是一九七四年的冬天摔伤了手,一九七五年的春天才返回学校读书。老师见到我并没有怎么吃惊,也许父母让我的伙伴给老师请了假,也许就是我的侄儿告诉了老师有关我的所有情况。

糟糕的是在我没上学的那段日子里,数学老师教同学们学了除法,但我一节课都没有听,自尊心极强的我又不肯去请教别人,因为我是排长呀,我是班上的老大,我怎么放得下面子去请教别人呢?老师也没有给我补课。我的数学成绩一落千丈,平时作业做错了,老师也不批评我,也不告诉我错在哪里。考试考的分数极低,老师也从来不说我什么。因为那时候老师还在课堂上告诉我们张铁生交白卷的“英雄事迹”!还有什么黄帅头上长角身上长刺,敢于造老师的反,老师怎么好意思批评我成绩差?怎么敢给我补课?

班主任老师依然让我当排长。我一年级当排长的时候,我的数学和语文成绩都在全班名列前茅,几乎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但是现在到了二年级,我的成绩只有语文还排在全班的前面,数学已经是下等成绩了,我当着排长却内心有愧,同学们对我的态度也没有以前那么恭敬了。

每当有人到家里来提起我已经残疾的右手,我就会忍不住失声痛哭,有些中年妇女会悲悯地说:“娃儿的手成了这个样子,恐怕将来的亲事会受影响!”她们说的亲事就是将来结婚。我倒是没有想那么远,我想到的是我已经在小伙伴当中低人一等了。有的小伙伴看见我,我没有逗他、也没有惹他,也有人会叫我一声“断手梗”。我和小伙伴吵架、甚至和自己的兄弟吵架,他们都会用“断手梗”这句话来攻击我、羞辱我!有的大人甚至都会用这句话来辱骂我,他们攻击我的时候,恨不能让我听了这句话去死。其实我是想到过死的,但是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我不知道怎么死去才不会痛苦、不会恐惧!!!我希望自己死得无声无息,就像一股青烟一样飘散在空中。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很多时候都想到过死亡,我对死亡充满了好奇!我之所以到现在还活着,我不是怕死,而是惧怕死亡的过程。是的,我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我活着的每一天都不快乐!甚至每一天都是痛苦的!我吃的是我最不喜欢吃的东西,我喜欢吃的东西一年也难得吃上几顿,比如我喜欢吃白米饭,但一年最多只能吃上十顿八顿,我喜欢吃肉,但一年十次八次都吃不上。记得有一年腊月三十要过年了,上午母亲熬了一大锅白萝卜,可是白萝卜里没有一点儿油腥,别人家熬的萝卜都有猪脑壳或者猪脚杆一起炖,只有我家熬的萝卜是纯粹的萝卜,什么都没有。

父亲为了让我们一家人过年有肉吃,他得知大表哥家腊月三十早晨杀猪,父亲厚着脸皮到大表哥家赊了一半边猪脑壳回来。母亲立刻将猪脑壳烧了洗干净放进锅里,我们这一年才总算尝到了肉的味道。

正月间我们一家人可以勉强吃几顿白米饭,比如初一天,或者是家里来了贵客,我家的贵客实际上就只有我的二姑妈和舅舅,只有他们来了才可以吃白米饭。

到了农历三月,我家就快要断顿了,父亲就要背着背篼到离我家大约二十里路的高山上去借粮食。父亲借来的粮食是染上了烟火色的包谷籽。到了秋天,生产队分了粮食,父亲还回去的却是白生生的大米,我一直想不通,父亲怎么能干如此愚蠢之极的事。后来姐姐告诉我,因为母亲头脑太简单,她总是被附近不远处的一个嘴巴特别甜蜜的女人哄着她,那个女人总是夸我母亲有多么多么大方,有多么多么善良。姐姐说,那个女人说出来的话可以将树上的鸟儿哄下来停在她的手心,然后她会瞬间变脸将鸟儿捏死吃掉。这个女人在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她会到我家来说很多甜言蜜语哄骗母亲,说母亲善良、大方、说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说母亲最喜欢帮助别人。当然了,这个女人说出来的原话一定比我写的动听得多。这个女人说完漂亮话就开始诉苦,说她家里多么多么困难,多么需要母亲的帮助。于是母亲就真的帮助了她。这个女人早就准备好了背篼,母亲找出撮箕就给这个女人撮粮食,有时候撮的是稻谷,有时候撮的是包谷籽。每次一撮就是几十斤。

可怜的父亲是一个很节省的人,母亲却看不惯父亲的节省。父亲喜欢将特别好的东西收藏起来招待客人,母亲对父亲收藏的东西总是念念不忘。当父亲出远门办事的时候,比如出去给一家人借口粮,母亲就会将父亲收藏好的东西全部翻出来煮给我们吃,比如说一块腊肉,或者几斤糯米。可是如果母亲回娘家去了,父亲所做的和母亲却恰恰相反,父亲让我们吃山上采来晒干以后磨出来的红籽面,让我们吃加了细糠的包谷面。不懂事的我们几兄弟居然总是希望父亲外出,不希望母亲外出。可是母亲外出的日子反而多一些。母亲一年要外出两次,一次是正月,母亲要回一次娘家,母亲的娘家有她的后妈,我的后嘎婆;有我一个亲舅舅和一个堂舅舅;有我的堂姨娘和若干表哥表姐。母亲回一趟娘家是要将这些亲戚全部拜访一遍的,母亲的拜访不一定要拿什么礼物,如果拿礼物也是给我的舅舅们和姨娘拿,表哥表姐们不拿礼物他们也决不敢怠慢母亲。母亲去拜访他们不会吃一顿饭就走人。古话说待客不过三顿饭,可是母亲不这样,她不认为自己是客人,她回到娘家她认为她是主人。她会泰然自若地在舅舅家呆上三五天,堂舅舅和亲舅舅只隔一层板壁,母亲不用走多少路就可以吃两家人的饭,两家人都想方设法将最好的东西招待母亲了,母亲才会到下一家亲戚去扫荡。

母亲回一趟娘家,我们几兄弟在家里天天望眼欲穿地盼着母亲回来,因为父亲天天“虐待”我们,让我们几兄弟吃糠咽菜。可是母亲一般最少要半个月才回家。我想不通,作为一个母亲,她怎么不挂念家里那么多七大八小的孩子?

我忍受着饥饿和寒冷,还要忍受着别人的羞辱,当别人恶毒地瞪着眼睛骂我“断手梗”的时候,我除了感到羞辱,我还想到了我可能悲惨的毫无希望的未来。我刚开始残疾的时候只有十岁,也许没有想那么多,可是慢慢地我就意识到我的残疾对我未来的影响,我可能因此而一辈子打光棍,也因此一辈子被人羞辱,永远生活在屈辱之中。

当我想到死的时候,我还想到了来世,我听姐姐和表姐经常讨论来世变什么才好。我也在心里经常思考这个问题。我想到过所有的动物,我唯独没有想到来世还要变成人。我觉得如果我来世还要变成人,如果变成的人还是现在的我,我就希望能够变成动物。那么变成什么好呢?变成牛吧,牛不但要干活,还只能吃草。变成猪吗?猪倒是可以不干活,但是猪吃得也不好,而且活的时间那么短还是被杀死!也想到过变成狗,可是狗是要吃屎的,多么恶心呀。只有变猫了!变猫是最好的结局,猫吃的和人一样,每家都对猫和人一样平等对待,给猫一个猫碗,人吃饭的时候给猫吃饭,人吃肉的时候也给猫吃肉,晚上睡觉的时候,人还搂着猫睡呢!

可是表姐说,变猫没有那么容易,变一次猫要成功做十二回媒人,这多难啊!

其实我最希望的是变成一只鸟,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于蓝天,栖息于大树!没有饥饿!没有寒冷!!没有羞辱!!!可是怎么才能变成一只鸟呢?姐姐没有说,表姐也没有说,所有的人都不告诉我,怎么才能变成一只鸟。

其实我的生死并不重要,当我被父母辱骂和毒打的时候,我想到过死!我想用死来让父母后悔和悲伤!但实际上我估计我死了父母是不会悲伤的。父母有一个女儿,四个儿子,父母用不着悲伤,父母完全没有必要悲伤。我死了,父母还能省下一份口粮,也许他们还会偷着乐呢!我这样说是有依据的。

我读小学第二个一年级的时候,班上一个和我同姓又同辈的同学,我们互相看着都很顺眼,很亲切,我们的成绩都是在全班最优秀的,于是我们就成了朋友。这是我一生当中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交情最长最随便的一个朋友。在后面的文字里,关于我们之间的友谊,还会有更详细的记述,为了记叙的方便,也为了尊重我这个朋友的隐私,就叫他田野吧。

我和田野成了朋友以后,就相互邀约到家里去玩,他先邀约了我,我星期六的下午到了他家,我去的时候,没有给家里人打任何招呼,也没有告诉我任何一个小伙伴,意思就是,我家里的人没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可是天黑我没有回家,没有人担心我会出了什么事,没有人猜测我去了哪里,好像我这个人原本就不存在一样。

我下一个星期一放学才回到自己家中,我盼着父母责问我这两天去了哪里,可是他们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和我有任何的交谈,仿佛我就是空气,或者是一个影子。

过了几天,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又邀请这个同学到我家来玩,他也没有给家里人捎信。该回家的时间他没有回家,他的母亲在家里先是团团转,然后是痛哭流涕。到了天黑没有回家,他们家里人和村里的人都打着灯笼火把到处寻找,一边寻找一边呼喊,找了整整一个晚上没有结果。第二天早晨找了一个八字先生推算,八字先生说应该在高登塘那个方向。高登塘是我家附近沧浪河的瀑布,瀑布下有一口很深的水塘,我猜这个八字先生以为我的同学到那里游泳淹死了,所以那么推算,结果他的家里人找到了我家,发现田野平安无事,他的两个姐姐立刻就欢天喜地了。

父母与父母是如此的不同,这个事我一辈子也没有想通。

我活着或者死了,对我的家里人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我活着干嘛?我为什么要活着?我为什么不死?为了引起父母对我的重视,看看父母对我到底关心不关心,我常常几天都沉默着不说一句话,我希望我的母亲或者父亲会在我身边蹲下来问我:“孩子,你怎么了?你

怎么不说话?你有什么心事吗?”可是无论我沉默多久,父母都没有一次询问过我。时间一久,我就养成了沉默的习惯,没有必要开口说话的时候我是不会开口的,我活得不像一个少年,我的少年时代活得就像一个孤独的老人!如果我死了,父母看见我的尸体,我希望的灵魂在空中能看看他们见到我尸体时候的反应。


从七八岁到大约九岁十岁的这段时间里,我们的玩具和精神生活就是推板凳、滚铁环、打地嘟嘟,打三角板、打香烟、藏猫猫、飞拱背、捉蜻蜓、抓绿纹(长在青杠树的绿色甲壳虫)等。但是当我们长到一定的年龄的某一天,我们突然对这些游戏都失去了兴趣,玩什么都寡淡无味起来。实际上,玩具和游戏也不是精神生活,它们只是一种纯粹的娱乐,与精神生活没有太大的关系。

乡村的夜晚是寂静而又漆黑的,我们家附近虽然有个小小的发电厂,但是电厂里发的电是给街上用的。大约主要是政府和街上的居民用电吧。我们家在我最小的时候点的是桐油灯,桐油灯的灯架子很好看,在大约二十多厘米高的灯架子上面放一个圆形的碟子般大小的铁灯碗,灯碗里装了桐油、桐油里放两根雪白的灯草,灯草被桐油浸泡后伸出头来,用洋火点燃灯草的“头”,漆黑的屋里就有了光亮。

我们家的桐油灯是很有些年代的,大约是我的祖宗留下来的吧,要不然它的造型不会有那么讲究。桐油灯的灯架和灯碗都是乌黑的,看不出它最初是什么颜色,但是它的造型却能感觉到它主人曾经的富贵气息。

桐油是不需要花什么钱的,秋天地里的桐籽成熟了,父亲就去将桐籽树掉落的桐籽果实捡回来堆在一个角落里,让桐籽果实的外壳腐烂,然后在冬天空闲的时候将里面的桐籽瓣剥出来放在竹竿铺的架爬槁上晾干,桐籽瓣晾干后就可以背到街上粮站里面的榨油坊去换桐油了。

我还记得小时候坐在桐油灯下的姐姐让我们猜谜语,说“岩上一口塘、两个白水牛儿在里面放、要死要死捅一棒”,说的就是桐油灯。

后来地里的桐籽树慢慢老化、或者是被砍伐,我们家就只好照煤油灯了。

无论是桐油灯还是煤油灯的光线都是十分昏暗的,有时候父母为了省油,还会故意将灯捻子拨小一些。小时候我们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听父母给我们讲故事、听舅舅给我们讲故事、听邻居一个大爷给我们讲故事,可是那些故事听了一遍又一遍,谜语猜了一次又一次,慢慢地就厌烦了。我们渴望知道得更多、看到更多更丰富的东西。

不知从哪一年哪一天开始,我们几兄弟发现浞水的街上是有电影的,有时候不知道是哪个领导、哪个单位开恩,电影会拿到浞水完小的大操场去放映。这对于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那简直就是盛大的节日。我们从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起神经就兴奋起来!一般是我们放学后就会得到消息,然后匆匆忙忙回家吃饭。这样的日子,吃饭变得无关紧要,几乎吃不出什么滋味来。似乎只是完成一项任务了。然后我们就急急忙忙往街上赶,赶到我们学校的大操场,操场上早已经是人声鼎沸!住在街上的人们,无论大人小孩都早早地搬来了板凳占据了有利位置。我们乡下的,只有我们离街上近的小孩子会赶来看电影,大人们白天干活已经非常疲劳,他们早早地就睡下了。

但是在操场上看电影的日子毕竟不多,街上是有电影院的。电影院设在古时候留下来的江西会馆里面,实际上当时的政府也在里面办公。这是一个比较大的四合院,院里大约可以容纳两千人左右。整个四合院只有前面一个大门,这样站在门口收票,别的地方就进不去了。

电影票很便宜,有时候一毛、有时候两毛、有时候一毛五,根据电影受欢迎的程度来定电影票的价格。

但是对于我,这电影票的价格依然是很高的,因为我一分钱都没有。我无法想象我小时候怎么那么傻,我在假期里和星期天卖猪草和卖杉衣刺的钱为什么要交给父亲?我那么小为什么就要分担家里的责任?我的钱交给父亲以后父亲凭什么不给我一分零花钱?为什么我的姐姐自己挣的钱可以自己花?为什么哥哥自己挣的钱可以自己花?事实上我的哥哥没有我那么勤快,虽然他比我大,但是在我的记忆中他似乎没有跟我一样卖过猪草和杉衣刺,我只记得他跟我一起卖过柴,但是卖柴的钱怎么花的我想不起来了。

我的三弟是跟我一起卖过猪草的,狡猾的三弟从小就知道糊弄人,但他实在是太不高明了。本来懒惰的他又想挣钱,他只割了很少的一点猪草,但是装在背篼里却是尖溜溜的一背,他在背篼的中间用棍子桥起来,背篼的整个下半部分完全是空的。买猪草的人看他尖溜溜的一背篼,价格也不贵就买下了。三弟将猪草送到人家家里一倒出来就露陷了。买猪草的人不可能是笨蛋。三弟这样搞了几回,他的猪草就没人买了。他卖猪草的钱就在街上买了油钱吃了,没花完的,他就在同学那里买来连环画书,看了过后转手又卖给其他同学,中间居然可以赚差价。而我傻到居然每次卖的钱只会分文不留地交给父亲。

开始入场的电影院门口总是人山人海,因为那时候大家都很困难,因此电影院允许一张电影票一个大人可以带一个小孩入场。但是那时候的小孩实在是太多了,家家户户都有三五个孩子,当然还有更多的、比如我们村有两家人,一家四个儿子五个女儿,另一家六个儿子一个女儿,如果都去看电影,那是要花很大的一笔钱的。如果遇到熟悉的人,我们这些孩子都会冲上去央求:“带我一下,你带我进去嘛!”有的温和的人,没有遇到更亲近的人也许就真的带进去了,但是大部分都会拂袖而去,然后我们等待着下一次机会。

在我的印象中,我想不起来谁带我进去看过电影,也许我真没有遇到过那样的好人。我记得最深刻的是我的一个非常非常亲的人,他那时候是个民办教师,我每次看到他看电影,他带的人都是我们学校校长和老师的儿子,就是他带的这个孩子的爸爸是校长,妈妈是老师。作为一个双职工的家庭,绝对是不缺那一毛两毛钱的。这个人和我亲到什么程度?那就是除了我的父母和哥哥、姐姐、两个弟弟,他就是最亲的了!可是他去带别人,带有钱人家的孩子,却从来不带我四兄弟中的任何一个人。

和我们一样穷的人大有人在,无论是大人或者孩子,都有很多人是买不起电影票的,或者是舍不得花那一毛两毛。毕竟比起吃饭的事来,看电影是显得无关紧要的。因此就常有人故意制造混乱,在电影院门口故意拥挤,在拥挤的时候有人拿着电影票进去,我就会乘乱从大人的裤裆下钻进去。这样的做法我成功过好几回,每次通过这样的方式挤进电影院心里都要狂跳一阵子,然后居然有一种成就感从心底升起。有那身强力壮的大人,在拥挤时能推开守门收票的人,强行冲进了电影院。

我们那时候看的片子,基本上都是战争片。我们那个年纪,似乎也只看得懂战争片,不打战的电影,几乎就看不懂了,看了一阵就打瞌睡。唯一看懂而又不是战争片的只有《刘三姐》。这部人人都说好看的电影,我却在未成年之前一次也没有能够完整观看,看了两次都是在电影快要结束前的几分钟,守门的人走开了,我们这些一直眼巴巴地守在门外等待机会的孩子冲进去看了一个尾巴,哪怕是看了几分钟的尾巴,我也是心满意足的。《刘三姐》的“尾巴”也是好看的。

那时候我记得的几部电影都是战争片,如《洪湖赤卫队》、《地道战》、《地雷战》、《侦察兵》。其实那些影片我多数都只看了一个尾巴,我真正走进电影院的时候非常少;多数时候都是可怜巴巴地守在电影院的门口,等待着电影即将结束时守门人走开去看那最后的几分钟。有时候守门的人看着门口没什么人了,守门人会离开得早一些,或者是电影不好看,中途就有很多人退场,守门人就会早早离开,不过这时候我进去,大概也是不会喜欢这个电影的。

有次学校包场,电影票很便宜,只要五分一张,可是我还是没有那五分钱,我知道父亲也绝对不会给我。好在那电影票很简单,拇指那么大的一张白纸,上面的一个长方形的框框,框框里面就学生两个字,框框和字都是蓝色的,很像钢笔字的颜色。我灵机一动,依葫芦画瓢自己造了一张电影票居然成功蒙混过关。那时候我读四年级,三弟读二年级,三弟比我更厉害,他居然造了好几张,除了自己用,还卖出去几张。不过我看了三弟造的电影票,比起我的来,逼真的程度差得太远。

可能自己造电影票的学生太多,应该有很多造得都比我拙劣,因此第二天电影院就发现了大量的假票!反映到学校,学校就集合全校学生严厉训话!老师在台上义正词严,学生在台下鸦雀无声!校长让造假的学生自觉站出来,我心里咚咚直跳,但是没有蠢到要自己站出来的地步,也没有其他造假者蠢到自己站出来!校长和教导主任都分别训了一阵,此事便不了了之。估计校长和教导主任也没有蠢到真想把造假者查出来的地步。穷孩子们造假不过是为了看场电影,查出来了又能怎样呢?

在电影院的后面有个加工农具的铁厂,又叫农具厂。我们在寒冷的冬天,课余时间喜欢跑到那里看铁厂的工人加工铧口和锄头,尤其是加工铧口的时候很有意思,那生铁居然可以烧成铁水,然后将铁水倒进一个模具里,铧口就成了。加工锄头的时候,工人师傅抡着大铁锤嘿嚯、嘿嚯使劲砸烧红的铁,看起来也很有意思。我们去那里观看工人打铁,主要是为了取暖。

在铁厂和电影院之间隔着一道用砖砌的夹墙,墙上有个洞,一般情况下,这个洞都是被堵上的,可是放电影的时候,就被一些顽皮的孩子给撬开了。有的孩子就从这个洞爬进去看电影。

我也去爬过这个洞,洞很小,而且感觉很长,里面是绝对的黑暗,哪怕一丝微弱的光线都没有,你无法知道前面是什么,又不敢照亮,因为这样很容易被人发现。如果被发现了,看守电影院的人就会拿竹竿往里面捅,谁知道竹竿会不会从肛门里面捅进去?因此我刚一爬进去就产生了恐惧感,然后马上退了出来。

这个洞一直到我读初三的时候还有学生从那里爬进去看电影,我们初三的化学老师还经常在课堂上笑话一个常从这个洞爬进去看电影的同学被竹竿捅的事,引用电影院的人的话说:“一捅一个肉卜卜”。

我们小时候没有任何精神方面的娱乐,看电影是唯一让我们的灵魂可以依附的地方。


有一年,由于我们学校的学生大量增加,学校需要扩建增加教室,但是政府没有钱,只能想方设法节省开支。材料是必须要花钱买的,但是人工就可以想办法省下不少钱来。

比如那时候烧砖的地方根本就没有通公路,需要人工搬运,学校就组织所有的学生去搬运砖头。

搬砖那几天,路上可热闹了,学生们像蚂蚁一样在小路上来来往往。

我和哥哥也去参加了搬砖头,我和哥哥都没有吃饱,搬起来十分吃力。其实我们不要说搬砖头,就是让我们走走路,也是十分辛苦的。

早晨一起来,我和哥哥就往学校赶去搬砖头,那时候我们实际上已经断顿了。

还好,生产队刚刚收完了小麦,我们家自留地里的南瓜藤已经翠绿翠绿地铺得满地都是,藤上已经到处开出了金黄色的花朵。

那些花儿下面结出的瓜儿不多,没有结瓜的南瓜花可以摘下来煮着吃,而且味道相当不错。

我和哥哥去搬砖头,父母和姐姐清早起来就去生产队堆积麦草的地方清理已经捶打过的麦穗。

因为那些捶打过的麦穗上面,还有残留的麦粒,父母和姐姐就将那些捶打过的麦穗再捶打一遍,将残留下的并不饱满的麦粒捶打下来。父母忙活一个上午,可以捶打出三两斤扁瘪的麦粒来。

父母和姐姐将这些麦粒急匆匆的带回家立刻开始磨成麦面,然后母亲开始烧一大锅水,姐姐到自留地里采集南瓜花。水烧开了,母亲将麦面撒在开水里搅拌,一会儿就变成了麦面糊糊,糊糊很清,因为水太多了,姐姐脸对着麦面糊糊撒下她已经洗干净的南瓜花。

姐姐撒南瓜花的时候,麦面糊糊能照见她的脸,姐姐说我们吃的麦面糊糊像镜子一样能照得见人。

南瓜花撒下去以后麦面糊糊不但变得稠了一点,还显得有声有色,因为麦面糊糊在煮的时候不断冒泡。

父母和姐姐等麦面糊糊煮熟以后,他们先赶快吃几碗以后马上继续去堆积麦草的地方捶打生产队收割后他们没有捶打第二遍的麦穗,因为晚饭还没有着落呢!

我和哥哥搬了砖头中午回家吃饭,哥哥饿坏了!我也饿坏了!看着留在锅里的麦面糊糊,哥哥找来一个比脸盆小一点的盆子,他将麦面糊糊盛在盆子里面,已经没有什么温度的麦面糊糊哥哥不会担心烫着自己。

他端起盆子,嘴对着盆子的边沿就开始猛喝,我拿着碗吃一碗又一碗,肚子慢慢地鼓起来,那麦面糊糊的味道实在是好极了!肚子鼓起来了我们还想吃,直到将锅里吃得干干净净。

我舔着碗、哥哥舔着盆子,等我们都舔干净了,我们才走出家门,继续前往学校搬砖。

走到路上,哥哥说想撒尿,我也马上感觉自己想撒尿,于是我们都站下来各自掏出自己的小鸟,我们哗啦哗啦撒了一泡尿。

哥哥说:“狗日的,我又饿了!”我也说:“狗日的,老子也饿了”,但是没有办法,我们不能返回家去再吃,因为家里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浑身软绵绵地继续往学校赶去搬砖头。

我们除了搬砖,还要到山上去搬石灰石到学校烧石灰,学校请了师傅在操场的边上挖了一个烧石灰的窑子烧石灰。

为了节约成本,大人们背石灰石到学校可以卖给学校,可以获得一定的报酬,记得我一个同学的父亲背石灰石到学校去卖,一次可以背三百多斤,力气大得惊人。我们这些学生帮助学校搬运石灰石只能算尽义务,没有报酬。

我和哥哥还有三弟饿着肚子搬砖头、搬石块熬过几天,我们家自留地里的洋芋勉强可以挖了,父亲又不知去哪里借了一些包谷籽回来,然后我们就每顿都吃洋芋饭。

说是洋芋饭,其实绝大多数都是洋芋。先放一滴菜油将洋芋炒好,放好盐巴,然后将拌湿润的少量包谷面覆盖在洋芋上面,盖上锅盖,过一阵子,洋芋饭就熟了,熟了以后将饭和洋芋搅拌均匀,洋芋饭就成了。

我们家的洋芋饭实际上就是那些切成片的洋芋上面粘了一些包谷面。

三弟有点挑食,不吃这样的洋芋饭。母亲怕三弟饿死,然后就将自己碗里的洋芋吃完,剩在碗底的包谷面留给三弟吃。

母亲吃着这样的“饭”还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有一天,母亲突然在地里晕倒了!一个家庭条件比较好的人给母亲端来一碗稀饭,母亲喝了稀饭才慢慢走回了家。

我已经无法记起来到底搬了多少天的砖头才搬完,我记得学校修来以后,前面是一楼一底的青砖瓦房,后面是只有一层楼的青砖瓦房四合院。

学校的房子修好了,不用搬砖头了,我感觉生活轻松了很多,关键是秋天来了,我们每顿又可以吃饱饭了。

多数时候我还是不会想到死的,毕竟还有看电影这样的精神享受,尽管我在哪里都很少受到尊重,我活得没有一点尊严!我的数学成绩越来越差,因为手被摔伤让我的数学严重脱节!我考试的分数从原来的一百分和九十多分猛降到四五十分,然后是二三十分。

我为我的数学成绩严重下降而焦虑不安!但老师却从来不因为我成绩下降而批评我,我当时不明白老师为什么对我如此放纵,很多年以后,当我学会了思考,懂得了社会和国家的概念,有了一些历史知识,我才理解了老师的难处!

虽然上课的时间不多,不过我们也有快乐的时候,比如唱歌,唱歌的时候可以忘掉一切烦恼。我们唱过的歌只有那么几首,所以现在还记得,唱得最多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们机械地唱着,其实我很多年都不明白“舵手”是什么意思,老师也没有给我们讲解。

到了一九七七年的下半年,我已经是五年级的学生了,这时候老师开始要求我们认真学习,我们也换了一个老师,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姓申,差不多已经算个老头了。申老师人很和蔼,他撤了我当了四年的排长职务,让我们班成绩最好的同学当了班长,这时候连班干部的称呼都不一样了。

这一年,记得我们浞水出了第一个通过高考考上的大学生,那个大学生姓王。

别的同学上晚自习除了自己带的煤油灯(那时候我们的学校教室里是没有电灯的)还每人有一支手电筒,唯有我只有煤油灯没有手电筒。但是我上完晚自习还要回家,我们班上的同学多数是街上的,住在乡下的不多,他们也都有手电筒。

我回家要经过一片坟地,从小听了很多鬼故事的我每次经过这片坟地都有些恐惧。为了让我的煤油灯在路上不会被风吹灭,我从作业本上撕下来一张纸卷成筒当灯罩,但是遇到刮风下雨的时候,这个灯罩是没有用的,我只能在黑暗中壮着胆子摸索着回家。

父亲知道我在路上害怕,还教我在晚上回家时念黑夜咒驱鬼:“天黑黑、地黑黑、黑得邪魔来不得,祖师告起天黑、地黑、月黑、日黑、万里江山一起黑......”

有时候我经过那片坟地的时候就大声念出来给自己壮胆。

经过一年紧张的学习,我的数学成绩还是有了一些进步。

还有一个月就要小学升初中的考试了,班上的气氛有些紧张起来!那时候,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次考试对我来说,对同学们来说有多么重要,它意味着什么。

恢复了考试,所有的学生和学生家长都兴奋起来,行动起来。在乎自己和在乎孩子前途的人的神经都绷紧了。对于我,我根本没有想过什么前途不前途,我只是想把分数稍微考高一点,不要那么丢脸就行了。

别人的神经都很紧张,唯有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我的父母更没有感觉,母亲从来没有想过我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父亲对我的要求只要能记工分就行了。而事实上,很快就不需要记工分了。父亲甚至在我即将要参加考试不久的时间里,因为下雨,父亲还劝我不要去上学了。

我们的班主任申老师特别重视这次考试,在考试的前一个月,老师想出了一个让全班同学共同进步的办法,他搞了一个“帮一带一”的方案。

他把全班同学一分为二,成绩较好的占二分之一,成绩差的是另外的二分之一,老师让成绩好的二分之一帮助成绩差的二分之一。

因为我的数学成绩特别差,申老师就将我划到了成绩差的那一部分。申老师的儿子申宝红和我一班,并且和我是同桌,申老师认为他的儿子成绩比我好,于是就安排申宝红作为我在上自习课的辅导“老师”。我也感觉申宝红的数学成绩确实比我好,我诚心诚意地接受了申宝红同学对我的辅导。

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我从来没有谦虚地请教过任何一个同学有关学习方面的问题!可是自从老师的儿子成了我的辅导老师以后,我开始谦虚地向他请教了,他也毫无保留地尽量将他所知道的告诉我。

其实善良的申老师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他没有想到我和他儿子的关系除了是同学关系,在即将到来的考试当中,我们是竞争的关系,说得更严重一些,我们甚至是你死我活的敌对关系。

考试那天终于来了,同学们有的紧张的手足无措,有的紧张得双脚直跳,有的紧张得喊爹叫娘,大概只有我心如止水。

考试的那天中午,我可敬的申老师给他的儿子申宝红特地煎了一块豆腐和两个鸡蛋,我眼馋地看着申宝红嘴唇都吃得油汪汪的。

考完第一科我回到家中,家里人已经吃过了中午饭,说是中午饭,其实根本就没有一粒饭。我揭开已经发凉的锅盖,锅里只有几个煮熟的洋芋。

我还记得洋芋是放了盐的,在洋芋的表皮上有白花花的盐渍。

我吃了几个洋芋,然后我在烈日下走到我家屋后的山上,山上有几棵桃树,一棵桃树父亲认为是“仙桃”,“仙桃”的脸有些红了,我知道是可以吃的了,然后就摘了几个下来放在衣兜里,不远处就是我家的水井,我来到水井边洗了桃子,然后一边啃着桃子一边往学校赶。

我记不得是先考的数学还是先考的语文,考语文我完全没有当回事,因为无论怎么考我的分数都是可观的。从一年级到五年级考了多少次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从来没有考过七十分以下。我对文字是有天赋的。

印象深的是数学,一拿到数学试卷,按照老师的要求,我从最简单的开始做起。让我兴奋的是,试卷上的内容居然大部分是我懂得的内容,当时我的感觉就是我的运气怎么这么好?谁出的题目?好像知道我什么懂什么不懂似的。从我的手摔伤以后,我就好像没有做过这么简单的数学试卷了。

果然,考试成绩张榜公布以后,我的语文考了七十九分,这一点都不意外,因为我多年都是在这个分数前后徘徊。意外的是数学考了五十八分,这个分数虽然不高,但却是在我的手被摔伤以后考得最高的一次。

我的同桌、我的“辅导老师”申宝红就惨了,他两科加起来的总分才一百零几分,他落选了,我们敬爱的申老师的儿子居然没有考上初中。

写到这里,我的心情无比沉重,我已经泪流满面难以自持!!因为若干年以后,当我成长为一个作家;当我的日子好过以后,;当我想去看看我敬爱的申老师的时候,却得知申老师早已经离开人世。当我退一步想去看看老师的儿子申宝红,我曾经的“辅导老师”,得到的消息再次让我难过,估计比我还小两岁的申宝红也离开了人世。


一九七八年的秋天,我被录取到浞水完小的初中部,成为初一尖子班的一名新生。

我在浞水完小读完了小学,没想到还要在这里读初中。

因为坏人垮台了,因为恢复了升学考试;因为要把被坏人耽误的时间夺回来;因为国家需要培养大量的人才!所以原来的中学不够了,需要增加一些中学。浞水完小根据自身的师资力量,新开设了初中班。

当时的分数线是这样划分的,总分在一百四十分以上的学生被录取到务川第二中学,简称务川二中,也就是现在的浞水中学。

总分在一百零几分到一百三十九分的被录取到浞水完小。分数更低的去读五七农中,离街上大约有十多里路,条件也十分艰苦。

在我们学校又分出三个班级来,一百三十分以上的一个班,称为尖子班,其他的分两个普通班。我的总分是一百三十七分,自然是在尖子班,这让我心里升起了一种自豪感。

分班那天放学回家,同村的一个被分到普通班的同学阴阳怪气的对我喊话:“田维堂、你好了不起哟!在尖子班呢!”

我听了心里好难过,难道我被分到尖子班错了吗?难道我冒犯了他?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红着脸很尴尬的走开。

进入初中,对我来说,生活是一个崭新的开始!我家的情况似乎也有了一些改善,因为从原来的生产队改成了生产小组,我们家分到的粮食也似乎比往年多了一些,没有像以前那样很早就断顿了。

我们的老师都很好,数学老师姓魏,是我们的班主任。语文老师姓刘,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

我们的魏老师十分的威严,他在课堂上几乎从来没有过笑容!他的威严让我们每一个同学都对他肃然起敬。他不偏袒任何一个学生,无论是谁、他都可以做到一视同仁。

第一次数学测验,我的成绩在班上是倒数第三名,魏老师在课堂上对我进行了猛烈的批评!我将魏老师的每一句话都听进了心里,我能感觉到魏老师是真心的希望我进步,于是我开始拼命的努力学习。

我要感谢我的同桌,同桌是一个美丽的女生,她的数学成绩很好,我还要感谢坐在我前面的女同学和坐在我后面的女同学,她们都是漂亮的女生!她们不但漂亮、而且衣着干净整洁。

同桌女生的爸爸在银行上班,她妈妈是个医生,我在这里还是不要透露她过多的信息为好,以后我就用同桌来称呼她吧!

同桌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她特别喜欢笑,她笑起来的时候声音特别清脆,后来长大了我读白居易的诗读到“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时候就想起她的笑声。

我前后的漂亮女生一个姓周、一个姓朱、她们的数学成绩都不错!每当我遇到数学上不懂的问题,如果我的同桌不能给我讲解,我就去问我前面或者后面的女生,她们对我的态度都十分友好!

在几个美丽的女同学的帮助下,我的数学成绩神奇般地飞速进步,我很快从全班的倒数第三名成为了全班顺数第三名!我们的魏老师在班上毫不吝啬地对我进行一次又一次的表扬!

我的语文成绩更不用说了,从来也没有差过,而且我似乎根本就不需要在语文上下什么功夫,课堂上听听就足够了。我的语文数学都在全班名列前茅了,我又找回了当年读小学一年级时候的自信和辉煌。

我的同桌不但美丽,而且善良。到了冬天,我记得她最喜欢穿的是一件鹅黄色的灯芯绒衣服,她是穿得很暖和的,而且她妈妈还给她准备了火炉!我穿的衣服都是姐姐穿得不愿意穿的衣服,甚至裤子也是姐姐不再穿的旧裤子。

一个读初一的男生,穿着女生的衣服和裤子,好在是我记得姐姐穿过给我的衣服是天蓝色的,不是花衣服。我在读初一的时候,居然单纯得不知道男生和女生的衣服是有区别的。

我穿上姐姐给我的裤子,因为我好奇地发现裤子的侧面是有扣子的,我觉得那扣子很有意思,还炫耀给同村的一个比我大两岁的伙伴看呢?

好在也许是我的成绩好,或者是我们魏老师的威严,我穿着姐姐给我的打了很多补丁的衣服裤子,居然没有一个同学嘲笑我!我们班全班同学那时候似乎都是纯洁的。

还是说的我的同桌吧,我穿着姐姐给我的破旧衣服,穿着姐姐给我做的布鞋,如果遇到雨雪天气,一到学校,我的鞋子早就湿透了,脚早就冻僵了,被冻僵的脚痛得如同马啃一样。

我不知道谁被马啃过,但我们那里的人说冻得痛了,就说冻得像马啃!

我一坐下来,同桌看看我的脚,不用我开口,她就无声地将她的火炉放在了我的面前。她将火炉给我以后就像忘记了火炉的存在一样,再也没有打算要收回去。

我无法推辞她的好意,因为我冻得实在是太难受了,我立刻就将我湿透的鞋子踩在了她的火炉上,我的脚慢慢暖和起来,我的心在一走进教室,看到我同桌的第一眼就温暖了。

我们上体育课的时候,大概是我和同桌的身高差不多吧,站队的时候总是让我和同桌站在一起,有时候我们的手指会无意当中发生碰撞,老师喊口令让我向左或者向右转的时候,我们常常会转错方向,然后我们的鼻尖都快碰在一起了,我们彼此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我隐隐约约有了一丝幸福的感觉。

这个情景后来在我的中篇小说《爱情的演变》里面有过描述。

到了春天,我放牛的时候,看见满山的映山红,我采了一大把带到学校,我说好给我的同桌,可是我还在操场上,就被我后面和前面的女生冲过来一抢而光,她们对我都很友好,我只能由着她们了,后来我就再不好意思带映山红到学校,同桌也好像忘了这件事。

初一的时候,也许是我们的班主任老师特别公正,也特别威严,我们班的学习风气特别好。我们班的很多同学,在后来也都有了出息。

我们上晚自习的时候,教室里没有老师,可是我们班安静得哪怕掉一根针在地上也能听见响声,所有的同学都在埋头认真学习,没有一个人坐着发呆,没有任何人聊天,更没有任何人吵闹!

刚上初一的时候我十三岁半,在这之前我对于女生是没有性别概念的,读小学的时候我几乎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任何女同学。

对她们的长相也是非常不在意并且是模糊的。可是初一这一年,我感觉到了女生的美丽和魅力,特别是我美丽的同桌。

我不得不承认,我对她已经产生了依恋之情,在某种程度上,她给我的温暖和柔情超过了我的母亲!可惜好景不长,到了初二,我们就分开了,她好像转学到了务川二中,也好像被分到了另一个班级,现在,我真的记不清了,这似乎有些对不住她。

我的同桌自从我们分开以后,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变得越来越自卑,越来越沉默寡言 ,每次与她有偶然的巧遇,我都会远远地避开,连和她打招呼的勇气都没有。

后来她考上了大学,离开了浞水这个小镇,也就很难见到她了!再后来她在外地工作了,我在农村劳动,再后来我又到处漂流,如今算起来,我应该有将近四十年没有见过她了吧,不过偶尔能从老家镇上一些人的口里,得知她现在过得很好。

我前面和后面两个姓周和姓朱的漂亮女生,她们的父母都是外地人,好像她们初中还没读完,因为父母工作的调动,就跟着她们的父母回到了她们的老家,从此再也没有和她们见过面。

不知道她们现在过得怎样,不出意外,她们应该都做奶奶了吧?如果哪一天在什么地方的街头偶遇,不知道是否还能相认?


进入初二,我们的班级被彻底打散重新分配,将三个班混合在一起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来重新分班,也许是老师抓阄?也许是老师认领?

我们作为学生是完全不知道的。我只记得我以前的同班同学大部分都已经不同班了,有的已经不同校了,比如包括我同桌的三个漂亮女生,她们的面我都见不到了。

我们的任课老师也全部发生了变化,教数学的是一个干瘦干瘦的矮小的中年男子。他的眼睛深度近视却不戴眼镜,他看课本的时候脸几乎贴到了书上。这个老师姓万,他是我们的班主任。

语文老师是一个秃头的中年男子,矮个。姓汤,汤老师笑的时候像个吊儿郎当的二流子,他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

初二多了一个科目,我们开始学物理了,我们的物理老师就是初一教我们语文的刘老师。三个老师当中,我对刘老师的印象最好。我特别喜欢的魏老师却被调到了另一个学校,好像就是务川二中吧。

我又有了一个新的同桌,这个同桌依然是个女生。但是这个女生和初一的同桌却有着天壤之别。我多次向万老师提出给我换一个位置,我不想和这个女生同桌,可是万老师每次都驳回了我的请求。

我不能因为她的长相对她进行非议,她长得怎么样不是她的错。可是她有太多的不良习惯和让我特别别扭的地方,首先她似乎每天都没有梳头,她的头发每天都是乱糟糟的,看起来真的像一个鸟窝,其实鸟窝也没有那么乱,因为鸟窝的乱也是有规律的。

她还喜欢不停地往自己的脚下吐口水和痰,她的脚下永远都堆积着一大摊痰和口水的混合物,我一不小心低头看见就会有恶心的感觉,而她居然从来不处理她吐出来的秽物。

她还喜欢打瞌睡,她打瞌睡的时候,口水就会流出来流到课桌上。她还一边打着鼾声一边身上散发着狐臭味,我感觉我每天都在受罪。我觉得万老师是故意安排这样一个同桌来折磨我。

但是时间长了,我也就习惯了,没有那么难受了。

万老师是我们学校比较有名的数学老师,实事求是地说,他的数学课是真的上得很好的。可是后来他对我的态度,让我一生都对他有所怨恨。

汤老师上语文课是这样上的,首先,一篇课文他会自己深情并茂地念一遍。那时候还没有要求推广普通话,因此他念课文的时候也就用的是我们当地口音。他念完课文,然后用他犀利的目光在全班同学的脸上扫视一遍,这时候就表示他要抽读了。

哪个同学被他抽到就会被要求读一段课文,很多同学站起来读的时候都磕磕巴巴念不流畅,还有很多同学念不了两句就卡壳了,居然就遇到了不认识的字。

这在我看来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对于我来说,一篇课文是绝对不可能出现还有我不认识的字的,我不但能认识老师刚念过的这篇课文所有的字,就是整本语文书,我几乎已经没有不认识的字了。实际上,在课本拿到手里没几天,我就将整本书都已经阅读了一遍,不认识的字我大概都已经查过字典了。

汤老师遇到读不下去的学生,就会鄙夷地挖苦几句,遇到这样的情况,我就想站起来读一段展示一下我的本领!我就故意用挑衅的目光盯着汤老师,如果汤老师还是没有让我站起来读,我就故意将目光变成胆怯的,害怕他让我站起来读一样。

这时候我估计汤老师希望我站起来出丑了,但实际上他却上了我的当。我的胆怯是伪装的,我站起来读的时候,我读得不但流畅,而且和汤老师一样深情并茂。

但无论我读得多么好,汤老师一次都没有表扬过我,当然他也不好意思像对那些读得很糟糕的同学那样对我充满鄙夷的说话,他就是沉默,什么都不说。

后来通过我对汤老师的观察,我发现他之所以对我这样,是因为我穿得太破烂,因此他从来也不表扬我。就像他从来不对那些穿得很好的学生说鄙夷的话一样。如果是衣服穿得好的学生站起来读得很糟糕,汤老师就会沉默不语。

汤老师有一次在课堂上公开说:“有人说我看人说话,我当然要看人说话,我不看人说话,难道我闭着眼睛说话么?”

汤老师上语文课很有些与众不同,他读完一遍后,很少给学生讲解,而是将大部分时间留给学生自己去朗读,自己去练习。他自己则背着双手在教室的空隙里踱来踱去。

汤老师在冬天的时候,经常穿着一件油光光的外套,据说他家在卖羊肉粉,隔三差五的要杀一头羊子,因此他的外套上永远散发出一股羊肉的骚味。

汤老师踱来踱去的时候,他的嘴巴也没有闲着,总是喜欢讲一些笑话,他笑话题材的来源主要来自我们初二的学生,不是初二(1)班的,就是初二(2)班或者是初二(3)班的,他对来自学生的笑料乐此不疲。

比如那个从铁厂的墙洞里爬进去想看电影的学生被竹竿捅的时候人家说“一捅一个肉卜卜”的话,汤老师就在他踱来踱去的时候讲过多次。初二(2)班(我们是初二(1)班)有个女生和一个男生谈恋爱被老师发现了,老师也在课堂上将这事当成笑料讲过多次。

当然,汤老师有时候也讲一些时事新闻,甚至是学校老师和老师、老师和校长之间的矛盾,比如有段时间我们学校来了一个姓高的校长。高校长似乎一句话都很难讲清楚,我想不明白他怎么就当了校长。

他在台上给我们讲话的时候,一句话大约要停顿三次才能讲完。他每讲三四个字就要停顿一下,停顿的时候他就会说“这个、这个”,虽然我发现几个校长讲话的时候都喜欢中途停下来说“这个、这个”,但那些校长似乎是在说完一句话,没有想起来第二句话的时候用“这个、这个”来缓冲以赢得想出下一句话的时间。

可是高校长说一句话就要用三次“这个、这个”,而且每次停顿的时间估计都超过三秒钟,让我们台下听的人心里非常为他着急!他讲一阵子话我也没听清他到底在讲些什么。

汤老师很看不起高校长,不知道他和高校长之间产生了什么矛盾,有次在课堂上汤老师愤愤地说出高校长的名字,然后轻蔑地说:“老子要揍他的肚皮!”我们全班同学听了哄堂大笑,为我们的老师敢揍校长的肚皮感到自豪。

教物理的刘老师还是那样严肃而又风度翩翩,刘老师无论是教语文和教物理我都觉得是一个好老师。他对所有学生也都一视同仁,无论学生衣服穿得破旧还是光鲜,他没有对任何学生特别亲热,也没有对任何学生特别冷淡或者是冷嘲热讽。

我在初二的上半学期,我的物理成绩一直都是不错的,每次测验或者考试,成绩都在六十分以上。

初二的上学期,我的数学成绩也不错,我记得刚开始的数学课学的是几何,学什么长方形、正方形、长方体、正方体、梯形、三角形等等。万老师教得好,我学得也起劲。有次父亲到学校去看我,这是我读书期间,父亲唯一的一次去看我,可是就是这一次,父亲看我看出了一连串的后果。

父亲站在教室外面,当万老师知道教室外面那个站着的男人是我的父亲时,万老师走了出去,然后他们开始了简单的交谈。我猜父亲一定问到了我的成绩,万老师也一定告诉了我父亲我的成绩是很不错的。

因为我确实不错,三门主课,我每个科目都在前十名以内,我们班上可有五十多个同学呢!我当然是属于上等生的,这一点老师绝对不会撒谎。

我的父亲大概没有想到他的儿子会如此优秀,然后我的父亲就喜笑颜开了,高兴的父亲就对老师许下诺言,说等我们家杀过年猪的时候,请老师去吃杀猪酒。那时候已经是冬月了吧,离我们家杀过年猪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可是到了杀猪那天,父亲却不亲自去请老师,只是让我给老师带个话。但我那时候又自卑又胆小,我在课堂之外根本不敢和老师说话,如果在路上碰到老师喊一声就马上跑开,哪里敢和老师交谈?何况是请老师吃饭。

老师穿得那么好,我的衣服穿得那么烂,又那么脏,我们家里也是那么破那么脏,老师会去吗?老师如果不答应我怎么办?老师如果去了,我们家那个样子,老师去了会是什么态度?我记得我们家从来没有一个像老师这样体面的人去过。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犹豫着,我的小脑袋都快想爆了也没有能够下决心请老师到家里吃饭。

我想,如果我当时有勇气开口请老师吃饭、如果我的父亲亲自去请老师吃了那顿刨锅汤,我的人生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这顿饭老师吃或者不吃居然对我的人生轨迹产生了那么巨大的影响。

那个冬天以后,万老师对我的态度开始降温了。春天开学后,天气越来越暖和,气温一天比一天高,万老师面对我的时候,他的脸上却冷若冰霜,让我心里升起一股寒气。

每当万老师在课堂上提问,我是喜欢举手回答的,可是万老师却再也不喊我起来回答了。慢慢地,我也就不举手了。

有一次,全校要搞数学竞赛,每班要选拔六个人去参加竞赛,选拔的方法就是通过在本班测验来选出前六名。测验了三次,我都是前六名,但老师就是不让我去,最后搞了第四次测验,我终于成了第七名。

老师成功地将我刷了下来,从此我开始和万老师赌气,我在心里狠狠地对万老师说:“万老师,你既然如此对待我,老子不给你学了!”


现在回过头说我读一年级结交的那个小学同学田野吧,我们读一年级的时候,我大概一直是全班第一名,而他大概一直是全班第二名,第一名和第二名成了好朋友。

我们的友谊一直稳定地向前发展,后来我的数学成绩严重下降,而他的数学和语文成绩都在小学阶段一直名列前茅。

因此在我们小学升初中的考试中,他考试的总分大约比我多二十分以上,他被录取到了务川二中。

我们虽然分开了,但是却依然保持着来往,他有时候会到我们学校来找我玩。

有次他来玩的时候,给我带来了一本书,那时候还在读初一,那本书的名称好像是叫《密林里的枪声》。是描写战争的一部小说。

这本书不厚,大约只有一百多页。但是这本书却给我带来了惊喜!这是我这辈子接触到的第一本小说。之前我接触到的除了课本只有连环画。

这本小说书给我带来的乐趣和精神上的享受超过了我读小学到初一所有语文课本带给我的享受!

那些课本读起来都是那么乏味,而这本书却让我读得津津有味!如果用食物来形容,就好像我之前学的课本全部是干硬的包谷面加一些没有油的酸菜,而这本书是大米饭加回锅肉了。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这顿美餐,然后就一发而不可收了!我主动要求田野给我借来更多的书让我阅读,而我的朋友也真的隔三差五给我送来一本小说书,大部分我都很喜欢。

万老师没有“得罪”我之前,我只是在课余时间完成了作业以后争分夺秒地看我的小说。我很少和别的同学来往,我很多时间都一个人沉迷在小说创造的世界里,无论它是悲伤的还是美好的。

万老师“得罪”我以后,我就非常的放肆了!在上数学课的时候,我会将小说书放在桌肚里低头偷偷的看,开始的时候,我看一会小说就抬头看看万老师,装着还在听他讲课的样子。

后来我发现万老师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他好像从来也没有发现我在看小说。既然如此,我就无所顾忌了。后来发展到干脆将小说书摆在桌子上旁若无人的看起来,万老师居然也“没有发现”。

没有多久,“老子不给他学”的目的就达到了!我的数学成绩直线下降,从七十多分降到五十多分、四十多分、三十多分......万老师居然不批评我,我虽然内心深处隐隐约约感到了不安,但是依然固执地坚持不听万老师讲课,坚持在万老师上课的时候看小说。

我的数学成绩一下降,物理成绩也跟着降下来了,因为它们之间有太多的关联。我想这就是所谓的骨牌效应吧?

物理成绩降下来了,教物理课的刘老师开始的时候还似乎严厉地批评过我,企图挽救我,可是批评了几次,我都没有什么进步,刘老师也就放弃了。

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候是多么糊涂,我居然没有想到,我的成绩和我的前途紧密相连!而我的前途又和我的爱情紧密相连!!我那时候,居然没有在心里思考过我成年以后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要在什么样的环境中生活,我要依靠什么来养活自己。我只是愚蠢地意气用事!

时间一晃就到了初三,不幸的是万老师依然教我们的数学,依然是班主任,物理老师没变,原来教我们语文的汤老师改教我们化学,教我们语文的是一个新毕业的师范生,姓卢。

我们的英语课是初一开始的,但是我那时候居然觉得学英语很可笑,我们又不出国,学英语干什么?

我们的班主任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吧?因此对英语一点也不重视,现在我居然想不起来读初二时是谁在教我们英语,但记得初一教我们英语的老师也姓魏,矮胖矮胖的个子,年纪非常大了,估计已经快到六十岁,他就是浞水街上的本地人,我想不明白,他那个年代的人,在什么地方学的英语?

进入初三,因为英语要纳入中考,因此老师突然重视起来,英语老师姓张,也是本地人,他大概是心里着急,怕同学们考不好,因此讲课的时候紧张得唾沫横飞,我说他紧张,不是说他害怕上讲台紧张,而是怕我们学不好而紧张。

汤老师上化学课几乎没有什么讲解,他一进教室就开始在黑板上写公式,写了满满的一黑板公式,然后回过头来瞪着他那金黄色的眼珠对学生一挥手:“给我抄!”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接下来的时间他就开始在教室里面踱来踱去给我们讲笑话,我们即使是抄化学公式也不能集中精力。

卢老师上课的时候,讲半句要思索半天才能讲出下半句来,他的声音有些声嘶力竭,而且喜欢瞪着眼睛。他念课文的时候干巴巴的没有什么感情,他讲课的时候我不明白他在讲些什么。

我们的语文老师实际上是一个不如一个,初一的刘老师比初二的汤老师好,初二的汤老师比初三的卢老师好。

卢老师有一次给我们讲一篇课文叫《荔枝蜜》。学完课文以后,卢老师让我们模仿这篇课文也写一篇作文,题目也叫《荔枝蜜》,我的妈呀!我们这群孩子在那个年代谁见过荔枝呢?更不要说吃过了,直到十多年以后我到了广东才第一次看到荔枝。

也是第一次吃到荔枝,那时候就让我们写一篇有关荔枝的作文,虽然人家已经写得很好的一篇摆在那里了,但我们对荔枝一无所知,我们怎么写?

我不知道别的同学是怎么写的,但是我看了那么多小说,在平时的作文都还过得去的我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怎么写的情况下,我只好在这篇课文上摘抄几段下来进行改头换面了!我想既然是让我们模仿,我这样做是不算错的,也不能算是抄袭。

况且我对荔枝一无所知,我所得到的仅有的有关荔枝的知识都来自这篇课文,你叫我怎么写?

没想到卢老师看了我仿写的作文,就认定我是抄袭了,并且在班上念出来扎扎实实地羞辱了我一番。我想如果卢老师也没有见过荔枝,也没有从其他渠道掌握有关荔枝的一些知识,如果让他写这样一篇作文,他会怎么写?他自己怎么不写一篇给我们看看?他为什么不让我们写我们自己能看到也能吃到的桃子李子?

不说卢老师了,还是回过头来说我的班主任万老师吧!

到了初三,万老师开始告诫大家,中考即将到来,决定我们命运和前途的时刻就要到了!如果我们不幸落榜,我们将可能从此和我们父母一样,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这时候,我才明白“老子不给他学”所带来的严重后果!但为时已晚!!

当我感到要绝望的时候,我们的化学老师,初二时的语文老师却在班上讲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说绥阳农民李发模发表了一首长诗《呼声》,《呼声》在全国引起反响,因此而改变了诗人的命运。

诗人李发模的经历让我看到了一线曙光!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中考无望,我将来可以写小说,成为作家。但是这个想法只在内心深处,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别人都在紧张地学习,唯有我还在我行我素,依然将那些大部头小说带到课堂上去看,好像中考跟我没有一点关系似的。

我记得我看过的小说有《林海雪原》、《青春之歌》、《敌后武功队》、《简爱》、《茶花女》、《悲惨世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安娜.卡列尼娜》、《吕梁英雄传》等等。

很快,我们就要毕业了,作为班主任的万老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因为他着急,很多学生并不着急,成绩好的加倍努力,成绩差的破罐子破摔,没有将中考当回事,我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万老师急得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训斥我们,我有时候还在下面幸灾乐祸地悄悄鹦鹉学舌,老师冲过来训斥我,那眼神想吃了我,想揍我,但他到底没有敢动手!我想他早的时候干嘛去了?我初二的时候在课堂上看小说你为什么假装没有看见?你现在训我、打我还有用吗?来得及吗?

万老师瞪着我,我也瞪着他,我想如果他真要动手打我,我是不敢保证我不还手的!

临近毕业,万老师要全班同学照一张毕业合影,照就照吧!万老师还提出一个要求,让我们全班同学每个人都必须穿白衬衣来照,也许万老师早就注意到,全班同学唯有我是没有白衬衣的。

我回家告诉父母老师的要求,父母没办法给我买白衬衣,让我去借,我去找谁借呢?谁又会借给我呢?我怎么好意思开口找人家借衣服呢?我想我那时候真找人借,有可能会有人愿意借给我,但是这多么丢人啊!从小自尊心极强的我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到了拍合影的那天,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十分灿烂。全班同学穿着白衬衣在操场上集合等我,我却穿着我们邻居一个大爷死后送给我的一件灰色破衣服躲在学校后面的槐荫树下发呆。

万老师找到了我,要我一起去参加拍毕业合影,他没有再提白衬衣的事,但既然全班同学都已经穿上了白衬衣,唯有我一个人穿的是灰色的破衣服,我又怎么好意思过去和大家站在一起呢?就像一群白天鹅里面混进一只乌鸦,叫我的脸往哪儿搁?我最终还是没有去拍这张合影,万老师悻悻地离开我,就当我根本就不是这个班的学生一样和大家拍了合影。

发照片的时候,大家每人一张,唯有我没有,当然我也不会要。

好多同学还互相交换单人照片做留念,我没有照片给别人,也没有人给我照片,我的贫穷让我在班上几乎变成了空气。

毕业典礼大会那天到了,全校师生在一起开毕业典礼大会,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全班同学除了我其他的都是毕业证,唯有我一个人是结业证。

所有的同学都上台领了毕业证,当喊到我的名字让我上台领结业证的时候,我坐在台下没有动,我用眼睛搜索到了万老师所在的位置,我用眼神恶狠狠地瞪着教了我两年的万老师!万老师第一次有些胆怯地躲开了我的眼神。

其实我想冲上台去发表演讲,但是我最终没有能够鼓起勇气,如果我当时真的冲上台去了,真的在台上将我和万老师两年来的恩恩怨怨公之于众,那会怎么样呢?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但是我没有那么勇敢,如果我有那个勇气,那么一年多以前,我就有勇气开口请万老师到家里去吃杀猪酒了,那今天就是另外一种结局了。

毕业典礼那天过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学校,老师也没有给我捎什么信来请我去上学,我自动放弃了中考。

我的成绩虽然差,但我在班上绝对不是最差的,怎么考我都不可能是全班倒数第一名,如果只有一个人拿结业证,那么这个人绝对不应该是我。

有几个同学,我敢说,他们的总分应该没有我语文一科成绩那么多,我的语文成绩永远都排在前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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