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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本草

烟波彩云飘 著

其他类型连载

“这个人,爱上谁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是,她不认识我……真叫人忍无可忍。”(单元剧)考女官,过五关斩六将,爽快;走街巷,观四处听八方,自在;两然相撞碰,碗口遇上冰沙;栖华师徒情,抵不过画美人;古蛇魅众生,吞噬小乞一生;红纱遮赧颜,平负满心此间;恶贯全娇身,清风拂透锦书;玲珑骰子心,戏中人戏中情;……一场浩劫,书灵渐醒,记忆复苏;前尘往事,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拾取古籍结缔约,搭弓射箭率将营;昔日江山伫风雨,奈何新帝逼太甚;舍身取义救故人,一缕芳魂徒伤神;含血枯朽曳清影,晚来空杯照孤形。*(小剧场)某个邪气冲天的妖怪(星星眼):“求嫁!”某个采药的小药姑(瑟瑟发抖):“你你你不要过来啊!我根正苗红好青年,还不想被你啃得香飘四野!我的肉,...

主角:山水,婴元   更新:2023-03-21 20:4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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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山水,婴元的其他类型小说《山水本草》,由网络作家“烟波彩云飘”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这个人,爱上谁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是,她不认识我……真叫人忍无可忍。”(单元剧)考女官,过五关斩六将,爽快;走街巷,观四处听八方,自在;两然相撞碰,碗口遇上冰沙;栖华师徒情,抵不过画美人;古蛇魅众生,吞噬小乞一生;红纱遮赧颜,平负满心此间;恶贯全娇身,清风拂透锦书;玲珑骰子心,戏中人戏中情;……一场浩劫,书灵渐醒,记忆复苏;前尘往事,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拾取古籍结缔约,搭弓射箭率将营;昔日江山伫风雨,奈何新帝逼太甚;舍身取义救故人,一缕芳魂徒伤神;含血枯朽曳清影,晚来空杯照孤形。*(小剧场)某个邪气冲天的妖怪(星星眼):“求嫁!”某个采药的小药姑(瑟瑟发抖):“你你你不要过来啊!我根正苗红好青年,还不想被你啃得香飘四野!我的肉,...

《山水本草》精彩片段

腊月铁打,十足冻鸦。

离工作下班还有两个小时,山水裹着东北大棉袄,翘着二郎腿,坐在收银台,眼睛一闭一合,像静止在水中的鱼一样,打起瞌睡来。

同事毫不客气地一把摇醒了她,声音切切:“喂,我的山水大姑奶奶,这个时分点儿,你敢打盹儿,不怕那老妖婆收拾你啊?”

山水的眼皮耷拉得很,嘟囔着扯开了她的手,声音懒洋洋的,无精打采:“别闹,我就稍微眯上一小会儿,那老妖婆啊……是发现不了的。”

话音未落,紧接着,一只无情铁手揪着她的耳朵把她提起来,不怒自威:“谁是老妖婆啊?”

*

山水抱着东西,孑然一身,凄凄惨惨地伫立在便利店门外。同事扒拉着玻璃门,作挥泪告别状,形容却隐隐约约透露出幸灾乐祸。蹬着恨天高的老妖婆脸色阴沉地拎过她的肩膀,声音像打字机一样又臭又冷:“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再多看一眼小心挖你眼睛、扣你工资,赶紧回去给我继续工作。”

呸,万恶的剥削主义者。山水在心中暗自唾骂。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忿忿不平地丢下这句话,山水趾高气昂,扭头便走。

走在街上,山水边走边想着,家里的泡面还能供她狗命到几时,一个不察,脚下一空,她就这样直直跌进没有盖儿的下水道里。

“哪个混账东西把井盖弄没了!”失去意识前,她怒吼一声,震得天地抖了几抖。

*

醒来睡在荒郊野外。

“嗷呜……”

是狼叫声。

山水爬起来,发现自己一身灰衣,破破烂烂还有几个补丁。一个背筐摔在一边,她下意识捡起来,里面装着……枸杞?人参?八宝香?脑袋抽搐似的疼,一阵一阵的。

“嗷呜……”又是一阵狼叫声。

太可怕了,得回家。

山水摸着下巴,努力思索。

刚刚还是黄昏,这天也黑得太快了吧!且不提这个,她分明从井盖摔下,是如何这般打扮,又睡在此处的?

脑中冒出一条路径来,山水凭着直觉,沿着曲折的山路,摸黑回到了一间破小屋前。不对,这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在O市,不在这破山坳里!

糟了,不可一世文武双全美若天仙的山水黄花大姑娘就这么被人拐卖了。

山水垂头丧气地走进破小屋中,自然而然地找床歇下。翻来覆去,她始终睡不着,一拍手,她一个鲤鱼打挺,额头密密麻麻地冒出冷汗来,脑中一阵清明。

她这是穿越了!而且,就目前来看,还是魂穿的那种!

在山水拧了自己几斤肉被痛到龇牙咧嘴之后,她深刻认识到生命的可贵以及穿越的磨难,随后用深沉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这个鸟不拉屎的山坳,强烈抑制住以头抢地的冲动,在诸多寻路未果、自裁怕见血的情况下,她决定正视现实,过好这一世人生。

*

隔壁顽童“山水姐姐山水姐姐”叫得可欢了。山水则是一头雾水:“我?山水姐姐?”

她寻思着那她不得这么有名吧,连古人都知道她?叫人怪不好意思的。山水摸着头,一脸傻笑,内心有几分迷糊的雀跃。

等她闲逛在村中,待到每个言笑可掬的村民挨个儿叫她“山水姑娘”时,她才恍然大悟。

好巧不巧,这具身体的原主也叫山水。

山水嘀咕道:“难不成我也落了个张三李四的下场?”

张三李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凑在一堆儿也就直观上给人一个直截了当的印象,即平凡。要说简陋,他们压根比不上杜甫的茅草屋,及不上刘禹锡的陋室铭,只是像不加盐不加糖的白开水一样,清清寡寡,食之无味,弃之倒也不甚可惜。就像你在荒郊野外扒开草丛,大概率会见到一闪而过逃窜的野兔,或者扰了哪只野兽的清净从而引火上身,而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撞见美人沐浴,则是极稀有的。

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未奇遇就泯然众人矣,山水此刻只想再默写一遍《伤仲永》。家中清贫,山水在小屋子里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搜出来一面镜子,只好委屈自己上河边,左顾右盼一番捕鱼的假动作,实则对水面的自己细细打量,暗送秋波。所幸虽不是国色天香,但一眼看上去也算清秀顺眼。从前山水总觉得用花来形容美人过于俗气,现在忽地发觉,自己连这样的俗气都配不上,何尝不是一种可悲?

回到村子,顽童们簇拥着山水,继续嚷嚷着:“好山水姐姐,我们想要吃青枣,劳驾山水姐姐去采药时留个心眼,赐给我们青枣吃吃。”没等山水答应上话来,几个小顽童便一哄而散,嬉笑声响作一团,“玉水姐姐赐青枣了!好耶!”

这山名叫小杨山,青青翠翠藏着一座小村庄,这铁户村有二百来户人,也算是小有规模了。

犹如一块碧绿巨幕的小杨山,秘密地与天庭连接在一起,是人界与仙界的唯一通道。此山中居住着一群受神恩泽的人类,作为守护人界秩序的存在,他们代代负责人仙之间的消息传递。简而言之,受神仙恩泽,通妖鬼之事,长己寿命,守道秩序,俗称“仙使”。仙缘结下虽未满百年,但却仙根深厚,供神之事,里面的人不言,外面的人不知。是以,有过桃源,而无不及。

两个山水都一样,均是孤儿,和现代的山水被养父母所收留不同,古代的山水是完全的自生自灭。

十一年前,七岁的小山水行乞至小杨山山脚,一身破破烂烂,衣不蔽体,铁户村村民看不下去,经神明同意后,便邀小山水来铁户村安家落户。

村民们为小山水盖了间简陋但尚可遮风挡雨的小屋,又喂着她吃百家饭长大。说来也奇怪,这山水竟对草药有着极高的兴趣,村里几个没有娃娃的人家于是凑钱送山水去读学堂。这一来,山水竟然学得了一身识草辨药的好本领。她话也少,最爱的就是独自去山中采采药,歇歇脚,偶尔也给村里人治些小病小患。每每提起山水这姑娘,村民们无一不竖起大拇指,啧啧称叹:“真是个好姑娘啊!出身贫寒,却具一身傲骨。”村口站岗的蒜苗嫂更是毫不吝啬地补上一句:“小妮子勤勤恳恳,种地绣花一样不落,只可惜我家那臭小子没这福气,不知便宜哪家少年郎。”

不是蒜苗嫂卖弄胸中点墨,铁户村村民们怎么也算是供职在天庭的公务员,工作培训肯定是必不可少的,故而每个村民都会在接受学堂教育并通过检测后任职。此外,要做仙使还得看你与仙家的缘分,即每年天庭都会指派一名仙风道骨的仙家下凡来为及冠及笄的少男少女测仙缘。

“啊!”山水闻此兴奋得一跃而起,手舞足蹈,委婉开口,“最近忙里忙外的,筋疲力竭垂垂休矣,会不会对我的仙缘有什么影响啊……”

老阿婆本来瘪着吧唧嘴滔滔不绝,此时却是面露难色:“山水姑娘,老妇记得你是……”支支吾吾,欲说还休,给山水整了个大疑惑。

皱纹下如枯井般的双眼满是凝重,老阿婆犹豫着开口:“山水姑娘,似乎并无仙缘。”

山水感觉自己一瞬间被雷劈了个穿,气呼呼怒冲冲地横眉冷指头顶的天:“你大爷的!是不是看不起我!”

天空刹那间乌云密布,转眼又晴空万里,太阳灿灿烂,花儿怒怒开。

山水傻眼了:“什么意思?”

老阿婆的双眼眯成一条细小的窄缝,缓缓道:“老天听到有人骂爹骂娘,叫雷公电母来瞅一眼。雷公电母探头见你是个没仙缘的主儿,哈欠一打,直接下班了。”

山水这下真的横眉了,破口大骂:“瞧不起谁呢!”

老阿婆一脸“麻了麻了,再来十斤花椒”的表情:“山水姑娘真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你啊,话少得就像矿洞里的珍珠。珍珠可不就在海里捞嘛,矿洞里哪里觅得到一星半点。”

山水双手托腮,头点得跟哈巴狗似的,就差吐舌头了。

*

从前那个寡言少语的山水给自己起了个名号,就叫玉水。

“不做金枝,宁作玉水。”

山水的名字也是她自己取的。

山水也不可能呈痴傻状四处奔走,呼天抢地问:“本山水大姑娘失忆了,敢问各位父老乡亲,这是何朝代呀?”于是她使出浑身解数,装傻充愣,软磨硬施,终于打听到她所穿越来的这个时代,叫做大齐。

山水愣上了好大一会儿,邻家老阿婆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山水姑娘,你怎么了?”

她试探着开口:“春秋战国?”

老阿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傻姑娘,不会真发高热了吧,净胡说些什么听不懂的话呢。”

也就是说,这个大齐,在历史上并不存在。

四处奔走,到处唠嗑家常,山水终于打听出来这点儿东西。是夜,她隐约有疲劳之意,于是早早躺下。

梦中白茫茫的一片,一个小姑娘走到山水的面前,北风呼啸,如寒刀刺骨,她一身冻疮,个子矮矮的,目光却倔强得像初升微弱的阳光,唇边是一抹稍纵即逝的单薄暖意。她的十个手指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却是紧紧攥住衣角:“……我叫山水,山水如画的山水。”这个叫山水的小姑娘就像一只远离牛群的初生牛犊,即使她身体羸弱得堪比一束芦苇,稍折即逝,可山水看着她微仰的头,就对上她那一寸一寸比钢铁还强硬的眼神,坚毅却无戾气。并不纯净,却仿佛能眺望到极其悠长的远方,或许是山林里的毒蜂覆满她的眼睛,一针一针,全是狠劲,少的是阴辣。

醒来之后,山水发了很久的呆。要代替她活下去……吗?这样会不会太不公平了。

她还是不明白,世上本无公平,只不过天下本就如方圆,框条不稳,公平,只不过是用来规范的工具罢了。神仙从没有给世人一个公平,而也只有天子能给他的子民所谓的公平,下位的卑贱的人,大多给不起别人公平,也难拖着一条命等到别人给他一个公平。

*

好好的一次穿越,穿到一个穷乡僻壤,成为一个采药姑,可谓倒霉之至。

山水就这样顶着一朵倒霉的蘑菇云,度过了一月、二月和三月。

四月的时候,她捡到了一枚橡树种子。

那是一枚小小的橡树种子,油棕棕的,带着柳絮的清香,随着山水手指的轻轻转动,显露出丝丝纹路。

作为一名资深收藏者,山水一眼看出此物不凡,乐滋滋地揣进了怀里。

这天,山水正嗑着瓜子和小橡树种子一起晒太阳,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绪。打开门一看,隔壁家的二胖上门拜访,说是有一只为害四方的妖魔丢了,天庭正派出重兵挨家挨户地查找。

“妖魔?”山水“噗嗤”一声笑出来,继续若无其事地嗑着瓜子儿,“青天大白的,哪里来的妖怪?”

二胖的眉头拧成了麻花,颇为担忧地望着她:“总之,山水姐姐你多注意点。”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自言自语地嘟嘟囔囔,“山水姐姐自打那晚采药回来一直怪怪的……”

嘁,这小鬼头。

次日,当山水醒来时,愕然发现一个身影正站立在她的床前。

通袍银色的男子身上有着危险的气息,身长玉立,玉树临风,眉梢却含着讥讽,由上至下傲视着山水。他看她的眼神格外古怪,明明是初次见面,却好像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山水当即警惕地裹紧了她的被子,直接懵了:“你是谁?怎么会在我的屋子里?”

遭到质问,男子似乎并不惊奇,也不恼怒,只是沉默了片刻,唇畔含笑,不紧不慢地说:“日日夜夜相伴之情……这会儿却咄咄逼问,姑娘真是好记性呢。”

这下轮到山水沉默了。

山水赔着笑脸,一根一根竖起五根手指,试探地问道:“橡树种子?”

“你。”男子也伸出青葱的手指指着山水,傲气十足,“你全家都是橡树种子。”

“你不是?那你该不会是那只祸害人间的妖魔吧?”山水几乎算是随口一问。

“……”听到问题的男子沉默了一刻,出口语气带着夸张的嚣张,却又漫不经心,“是又如何?你可是要捉我去领赏?”

山水一愣,全然没想到他会回答得如此干脆利落,然而天生的机智聪明告诉她,这个时候千万不能露怯,于是她强行装作云淡风轻,简洁明了地道:“我呢,暂且没有这个不仁义的打算;你呢,暂且不用怕,安心在吾家住下便好。”

下一瞬,又是一道银光闪过,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男子已经盈盈立于山水的跟前,离她不过咫尺之近。他狭长的眼睛盯着山水的脸,似乎要看出几分端倪来。原本山水的心中还有几分焦虑和不安,被他这么一盯,反而瞪大眼睛盯了回去,心中也就一片空白。

他不断朝山水凑近,不知怎的,山水的心“嘭嘭”打鼓个不停,就像中了巫蛊似的。强大的施压让山水有些喘不过气来,她被一种难言的重荷撕扯住移开了眼睛。

他冰冷的眼神中突然间有了笑意:“你在怕。”

言罢,他转身面向桌子,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水,再转身将茶杯递给山水,一气呵成的动作让山水不禁怀疑他是否是故意捉弄自己。山水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他暖洋洋的眸子里的笑意更浓了:“别怕。你既然帮了我,我又何至于恩将仇报杀死你呢?”

由于喝得过快,山水被茶水呛了个正着。

山水抬头,仔细端详着他的脸,眉头微皱,一本正经道:“你,可听说过农夫与蛇的故事?”

山水是农夫,他是蛇。

农夫救了蛇,却逃不过被蛇反咬一口的宿命。


“未曾听闻。”

只想到为虎作伥,山水真想痛揍自己一顿,为什么手欠。

山水几乎算是低声下气,赔着笑:“那我讲给你听……”

妖怪的回答如同坚硬的石头一般:“不想听。”

“从前有个农夫……”

山水正发表她的长篇大论,只闻得“唰”的一声,一道白光闪过,眼前的人影瞬间不见了。着实有点可惜她文绉绉还未开始的一番措辞。此乃,她本将心掉书袋,奈何妖怪不听从。

山水颇为扫兴地转了个圈,上前几步,壮着胆子用手指戳了戳橡树种子,只见得那橡树种子瞬间闪出一道刺眼的银光,而后一个清冷的男声徐徐传出:“……有屁快放。”

山水努力忍住屈辱的感觉,悄声道:“其实啊,就是一个关于恩将仇报的故事……”

毕竟农夫死于毒蛇之手。由此,她倒是很担心自己成了故事里的那个冤大头农夫。

说起来,山水好像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更令她措手不及的是,还没等问他的名字,他就人间蒸发似的不见了。

人生无常,恐难再相见。其实这个祸害,最好永不相见。

山水看着窗外的一抹残阳,打着哈欠,虽面带惆怅,心底却雀跃,如是感慨,极不道德。

可是山水万万没想到,他们很快又见面了。

见面的方式千千万万,可是山水没想到是以这种狼狈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

实际上,他还是一如初见那样高高在上地看着山水,由上至下俯视她。从他奕奕有神的漆黑眼睛可以看出他很是生龙活虎,很明显,那些天庭追兵根本没给他造成什么特别大的磨难或者不幸。倒是山水,匍匐在他脚下,灰头土脸,十分、尤其地不堪。

山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爬高了点,采了个药,就让她一跌成为这位妖魔的阶下囚。她哭丧着脸开始回忆。不过是来到一个较为偏僻的小土坡,看到几株稀奇的药草,山水刚刚伸出手去,就被两个青面獠牙的妖怪架着胳膊往洞里飘去。

有一说一,山水内心慌得仿佛打鼓一样,而双脚腾空,又身体僵直,只能由着那两个像牛像马的妖怪将她往山顶带,片刻,山水一个不说貌美也算年轻的黄花大闺女突然领悟了“守株待兔”“坐以待毙”两个成语的真谛,便开始奋力抵抗,无奈寡不敌众,还是被拖进了黑黢黢的洞穴里。

难道是阎王爷的牛头马面索命来了?那也该是勾魂,为何那两怪的表情都是一副“好沉,好沉”的样子,不想区区两百斤的大姑娘竟还累得他俩气喘吁吁,真是笑话。

山水正暗自腹诽,突然的一下,银色衣袍在她面前骤然一闪,闪得她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一切发生得极其自然和连贯,以至于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

云纹银袍,熟悉的人影一晃而过,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松子香。由于两个妖怪小喽啰的大力拖拽,山水正重重扑倒在地,头发凌乱地趴在此人的脚下。山水心里只道古代的战俘真惨,连做人的机会都所剩无几,人格尊严已然荡然无存,就像给你把亵衣亵裤给扒下来了,还让你在众目睽睽下跳舞,跳的不是中国舞,不是拉丁舞,而是一窍不通的迪斯科。

“大王,人已带到,小的们就先退下了。”

大王?山水眯着眼睛,仍旧保持着狗爬式泳姿,疑惑地抬眼,对上了一双冰冷而熟悉的眸子。山水再次眯了眯眼睛,心下松了一口气,自己应该性命无虞,就怕这个所谓的“大王”硬拉着自己结派,搞不好要跟自己歃血为盟。

山水心疼地摸摸自己的指腹,她可不想在手心划口子。

“是我。”果然,又是这个万年讨人嫌的妖精。前不久才别过的某人现在又重新出现在山水面前,唇畔凝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邪邪笑容。试问世界上还有谁和这个精怪一样,一举一动都邪气冲天?

山水赶紧爬起来,一边用双手拍拍后衣上的灰尘一边哼哼唧唧地说:“你——凭什么抓我?”

这家伙爽朗十分地大笑:“凭什么,这你不是最清楚吗?”

一时之间,山水一头雾水:“我?我应该清楚什么?清楚你吃饱了撑的,下雨不打伞,还指望出门晒太阳?”

他笑得更加猖狂了,似乎还夹杂着辛辣的讽刺,也不管山水懂没懂,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大力地攥紧。这一举动突如其来,妖精手掌灼热的温热传递过来,激得山水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山水使劲想要脱离他的钳制,无奈只是徒劳。

妖怪紧紧扯住山水的手腕,就像饥饿的野狼咬住猎物一样死不松,眼睛亮得寒意瑟瑟:“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山水内心咆哮了一万零八次。

怎么可能不记得啊!前不久他们俩不还沐浴阳光下、把酒话桑麻呢嘛!不过他的语气倒很奇怪,好像她本应该记得他似的,这种时候,敌强我弱,当然不能硬碰硬,更不能拂他的意。

“我当然记得你了,你个恩将仇报的妖怪。”山水扬起脸,故作镇定地死死盯住他清秀的面庞,“怎么,你,是要当蛇吗?”

“什么?蛇?”他的眼睛笑起来,疑惑中带着冷意。

山水这才想起来她还没有告诉他那个农夫与蛇的故事。

“当然不。好啊,我来,告诉你凭什么。”

山水的呼吸一滞,略微有些狐疑地死盯着他:“愿闻其详。”

“凭你是个凡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妖精攥着她的手腕稍微举起来一些,在她眼前晃了晃,龇牙咧嘴,“而我是个无所不能的妖怪。”

这句话的嘲讽意味似乎更浓。

“你居然恩将仇报威胁我?”山水憋了个大红脸,自觉受了委屈,“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你你快给我松开。”

妖怪冲山水眨眨眼睛,一脸无辜地松了手:“就凭这个,还不够吗?我,想掳谁就掳谁。”

“我怎么捡了你这么个……”

对上他询问的眼睛,山水忍住问候他祖宗十八代的冲动,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默默吞下了“逆子”二字。

“……这、这么个帅哥。”果然,智者面对邪恶势力,还是要见势屈从的。

“帅哥?什么帅哥?”妖怪似乎并不受用,眼睛里闪着警惕的光芒。

就是美男啊混-蛋!山水抿唇,不免尴尬一笑:“没什么,区区夸赞之言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又是一阵长远的沉默,四周都黑漆漆的,只有萤火微微点缀着夜色。忽明忽暗之间,有鬼火忽闪忽闪,这让山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妖怪却神色自若地坐在一把大摇椅上,他们俩脸对脸,恍惚间,山水隐约能听到他的鼻息。夜风袭来,烛火被拉扯着熄灭。

依旧是僵硬又勉强的对峙,山水在黑暗中的视力有些模糊,于是向前摸索。远处传来一声一声狐啼狼啸,烘托得环境更加有几分阴森和恐怖。

“别动。”

山水向前伸出的手直直僵在空中:“你说什么?”

什么叫别动?

山水听到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接着就是一只修长的手紧握住她的手指。

“注意脚下。”妖怪笑,十分的蛊惑,“别踩到骷髅头。如果崴到脚,那就是在下的过错了。”

骷……骷髅头!?闻言,山水下意识一愣,慢了半拍突然反应过来,心惊肉跳,刚松懈下来的精神又紧张起来,努力压抑住想要后退逃跑的冲动:“你吃人?”

果然是个妖怪,狗改不了吃屎!山水在心里破口大骂。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这个道理是要我咬你一口你才明白吗?”

山水咽了咽口水,赶紧找借口为自己脱身:“我手有点出汗,你别握那么紧,先松开。”

“哼。”

熟悉的冷哼声后,妖怪却把手握得更紧了一些,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你很害怕?”

山水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

“哦?那你抖什么?”

被这么毫不留情地嘲笑一番后,山水才发现自己牙齿正在打颤。当然了,最后残余的那点志气鼓舞着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我冷。”

妖怪居然笑出声来,他一边笑一边扶了扶山水的肩膀,然后顺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山水只觉得扑进了一个清冽的怀抱里。一阵头晕目眩,耳边是他的低语。

“这样,那现在,可还冷?”

结果可想而知,山水哆嗦得更厉害了。

内心好像有什么在暗自滋长,梦里的那个小姑娘仿佛和山水一丝一毫地贴紧,最后重叠了。

山水很清楚自己在瑟瑟发抖,却仍旧努力捋直舌头:“我有名字,叫山水,山水如画的山水。你呢?妖怪大人?”

山水假装轻松,却悄无声息地拉大他们之间的距离。身上的战栗感慢慢停止,黑暗中,虚无缥缈感使她不由得攥紧了衣角。

黑暗之中,妖怪闷闷的,没有说话。

寂寂夜色中,忽然燃起了一团蓝色的火焰。妖怪的眼睛在蓝色火焰下透着冰凉的诡异光芒。

妖怪对着蓝色火焰轻吹,那蓝色火焰就轻飘飘地分散成无数团小蓝火焰,然后又像游鱼一样,陆陆续续地排队朝洞穴里各个角落飘去,最后停驻在角落里,恢复成正常火焰的艳丽红色。一时间,洞穴里变得亮堂万分。

“婴元。”像是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妖怪低头逼视着山水的双目,几乎有些咄咄逼人。

山水嘴角一抽,哈哈一笑:“好名字!正所谓,姻缘难觅四海结,姻缘注定五湖去!”

婴元大摇大摆地往背后那只大摇椅上一坐,直直地看向她,面上浅露黑气:“双贝一女为婴,开元之元,你蠢不蠢?”

山水嘿嘿干笑了两声,岔开话题:“刚刚那两个青面獠牙的是您的手下?”

婴元的视线聚集在山水的脸上,不动声色:“我小弟。怎么样,吓人吧。”

“你是指……”那两个妖怪的长相还是把她掳来这回事?

婴元秀眉一挑,若有所思:“给他们找媳妇还真就挺难的。”

……这么吐槽你的小弟真的好吗!山水一脸黑线,脑海里顺便回顾了一下那两个妖怪的长相,瞬间觉得婴元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谁也不希望同床共枕的夫君是个尖牙利齿的妖怪。

“既然天色已晚,那我就不叨扰了。”山水垂头,鞠了鞠躬,转身就想跑,“告辞。”

不想刚待她转身,就被人一把抓住后衣领,然后像拎小鸡一样被拖回了原位。山水一愣:“山间路我很熟的,不用担心,就别送了,我可以的。”

一双冰凉的手按住了她的双手。婴元的双手放在山水的双肩上,脸上丝毫不掩饰越发浓厚的笑意,衬得那张脸愈发可亲,字字句句却吐露得夺人心魄。

“可是你要走哪去,我的新娘。”


这话如同五雷轰顶,直直地降下一个大大的惊雷在山水的头顶。居然有个相识不久的妖精说她是他的新娘!一时之间,山水僵在原地,只能傻傻地望着眼前那张俊脸,背后密密麻麻地冒汗,头脑混乱,动弹不得。

俩人的卡姿兰大眼睛在电光火石之间你追我赶,半晌,山水勉强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来,娇声央求着:“山妖大人,求放过好吗?我的扑通跳动的小心脏,已经经受不住您的暴雨飓风似的调戏了。”

他的唇畔高高扬起,眼中刚刚熄灭的光又重新亮起,像是猎人看到在自己面前蹿来跳去的猎物一样:“……对于你这种货色,我可没什么闲功夫来玩闹。可我依稀记得,你能同传闻中穷凶极恶的妖邪共处一室而面不改色插科打诨,可见你的心脏,并不如你所言那么脆弱。万莫要谦逊才是。”

行了,现在山水知道他确是“穷凶极恶”了;同时,也知道了他对“面不改色”有着极大的误解。

他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捏住了山水的下巴。冰冷如玉的触感让山水心惊肉跳,她努力压住竖起的汗毛,大大地扬起了一个灿烂若骄阳的狗腿笑容:“山妖大人……山妖大人!你不要不相信!我的心真的很脆弱的!就像一根柳絮一样,暴风雨一来就、就折断了!”

“柳絮是出了名的坚韧。”他向她凑近了一些,眼神晦暗不明,眼底似有暴雨袭来,突然移开了眼睛,眉间轻蹙,“算了,你这副谄媚的样子,真叫我吻不下去。”

他要吻她?山水吃了不小的一惊,内心即刻就是轰轰隆隆、警铃大作。

他松开了手,山水倒也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涌起一丝酸酸涩涩的滋味,来得莫名其妙,她按按自己的心口,有些诧异。

山妖笑得万事皆吉:“失望了?”

“怎么可能?”山水心里有些发堵,听他的语气,似乎很讨厌献媚的女子,于是她便故意加深了脸上的笑容,笑得花枝乱颤,好像秋日里的一朵雏菊。山水在手心捏出了一层汗,当务之急,是在他手中保下小命,失节,事小。

他仔仔细细打量了山水好一会儿功夫,声音轻柔若春风:“你笑得,其实并不难看。”

闻言,山水只好缓缓收起了堆在脸上满满当当的笑容,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我不要和你成亲。”

他的眼神分明一滞:“你说什么?”

以为是他没听清楚,山水提高音量,字句顿开,重复了一遍:“我不要,和你,成亲。”

察觉到周身气压骤降,山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只冰冷如玉的手直接攀上山水的后颈,看架势似乎是要随时拧断她的脖子。婴元步步逼近,由于被他捏住后颈,山水只能像只弱小的羔羊一样任他宰割。他一言不发,慢慢凑向山水的脖颈,山水心里似乎有千万面安塞腰鼓砰砰作响,但是士可杀不可辱,她只得闭上双眼,静待死亡的到来。

可是山水听到了他的愉悦的笑声,他似乎轻叹了一口气,还说了山水听不懂的一句话:“时至今日,你还是跟从前一样,一点儿没变,真是……可恶。”

只一股清浅的松香味在山水鼻翼游织,竟然让她有些口干舌燥,心跳如雷,鬼迷心窍。唇上传来冰凉的触感,炽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脸上。

轻轻的一下,妖怪将一个绵长而深刻的吻刻在了山水的唇上,然后解除了她脖子上的桎梏,凌驾于她,脸上依旧是漫不经心的高傲微笑。

山水不可置信地摸了下自己的嘴唇,瞪圆了眼睛,声音都在发抖:“你……”

她暗中蓄力,捏紧左拳,紧接着便提起左拳,眼看就要往这妖怪的俊脸上抡去。一阵衣袖翻飞声,不知何时,妖怪脑袋一偏,已经伸出右掌,实实在在地接了山水一拳,接着右手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往旁边狠狠一摔。

山水觉得自己要散架了。

一双妖异的瞳眸缓缓睁开,定定望向山水:“就你这花拳绣腿还要展示到何时?”妖怪凝视她的目光一寸一寸热起来,似乎要把她烧个洞,山水咬着牙,才忍受住他目光的折磨,“不要自卑,不要自闭,不要觉得自己配不上我。”

“狗才自卑,狗才自闭,狗才觉得自己配不上你。”被摔得生疼,暗道这家伙真不会怜香惜玉,山水却骄傲地高高扬起头,“说这话都是在折煞狗。”

那张冷冰冰的俊脸又幽幽怨怨地凑过来:“你这么心疼狗,却不顾及我的感受,还想对我动手,我很生气,怎么,没摔疼吧。”

只觉得他猫哭耗子,搁这演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戏码,山水心里“呸”了无数遍,却铿铿锵锵地引开话题:“成亲耽误我考取功名。”

考取女官一事并非是山水心血来潮,事实上,山水刚穿来小杨村时,就曾向村民们打听过。大齐一统天下后,思想开明,开辟并改良了女官制度,使得很多女子得以走出闺房,为国家所用,成天下栋梁之才。小杨山虽然是块风水宝地,但却没出过一个女官胚子,是因为村民恪尽职守,为仙界和人界的安宁做贡献,无心顾他。可山水不一样,她没什么仙根,法力也不纯,没做仙使的天分,书倒是读了一箩筐,可以去讨个官做做。

毕竟,生活还是得继续,生活还是得灿烂,生活还是得靠金币。

也曾有言不为五斗米折腰,但山水上一辈子的公务员梦想突然在这辈子有了念想。

食和禄,她都要。

山妖婴元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山水:“你确定?”他重新审视着她,从发梢到脚尖,目光不动声色地寒凉,他背着手,再懒看她一眼,“你太弱了,恐怕到时候连武会都过不了。”

山水有些吃惊:“武会?”

“武会都不知道,你这蠢货。”妖怪轻轻眯了眼睛,语气很轻,声音懒洋洋的,“凡考女官者,都要通过文会和武会。文会分三科:异术奇闻、国策计论、民生疾苦,取甲等一名,乙等十名,丙丁等各三十名;武会则考验女子柔韧、力度、敏捷度,考生要与三名过往女官交手……”

“两会必过?”

“两会必过。”妖怪又懒洋洋转过眼来,目光在山水脸上扫来扫去,游荡得十分轻浮。

山水垂着脑袋,眉头拧成了个沟壑似的“川”:“或许会很艰难,但我一定可以。”

“我说过。”妖怪眸子里溢满光彩,不曾听闻地轻轻一笑,直笑得人心神荡漾,“一如从前。”他轻轻闭上眼,“我陪你上京。”

山水赶紧答道:“山妖大人,不必了……”

闻言的妖怪眉眼弯弯,很像是一幅湖光水色图,柔柔软软:“山妖?真是天大的笑话。”

山水挑挑眉:“你不是?”

“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玩意儿?”山水反问道。

“玩意儿?”妖怪一记眼刀瞥过来,“你这有眼无珠的小家伙,吾乃山神大人。”

山水瞠目结舌:“原来你就是那位鼻若悬胆目如鹰眼凶神恶煞无恶不作的小杨山山神?”

山水早听村民们提起过,小杨山的山神,既不安于天庭生活,又不庇护人间百姓,要是他游手好闲也就罢了,偏偏他却是个祸害一方游手好闲的烦人精。

山水心中暗道这位山神混得真惨,在百姓中的口碑也不好,还被天庭通缉为妖邪。

婴元好像看穿她的心事一般,却也不说话。

山水指指一旁角落里的几枚落灰半腐朽的骷髅头:“那这?”

“谁人没有点儿收藏癖了? 我平生最爱收集的,就是人头骨。”

山水抽抽嘴角:“总觉得掘人坟墓不太好。”

“乱葬岗的尸体,也还不是那么不干净。”

山水又指指山洞外面:“那几个妖怪?”

“我收服的,个个忠心良诚可靠。”婴元眉头微微舒展,“可问完了?”

山水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瞪大双眼,顾不得刚刚摔得个狗啃泥的丑态,也不记恨这山神摔自己的私怨了,双手抱住他的腰,泪眼汪汪,声泪俱下:“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大神,你能当我保镖吗?”

*

同婴元并肩走在车水马龙的繁华大街上,山水打量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就犹如潮起潮落一般,奇妙。

终于拐进一家客栈。烫金的“悦来客栈”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掌柜的是个敦实矮胖的中年男子,一手一手拨弄着算盘,正在柜台里算账,见了他们,从一堆账单中伸出脖子来:“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山水伸出两个手指,晃了晃手:“都要都要。”

悦来客栈分为上下两楼,一楼供些食客吃吃喝喝,二楼则提供住宿,可谓泾渭分明。食客往来不绝,足见此店生意兴隆。找到一张桌子坐下,点了几个家常菜,二人就此坐下。

在旁人看来,这二人着实诡异。姑娘家生的倒是秀气,可惜不敷脂粉,穿的是一身破罗衫,那公子面若冠玉,体泛仙气,身着银衣,过路人都道大概是哪家仁慈的贵公子和他的侍女。可你要说他不仁慈吧,这侍女还能跟他同桌吃饭;要说他仁慈吧……

这侍女穿得真够寒酸的。

二人俱是处于放空状态,山水在想菜色菜品如何如何,婴元则若有所思地听着从远处传来的咿咿呀呀的歌声,有些出神,并不出声。

余光一瞥,山水才发现好大一幅光景。

一旁的大木桌上,数十个的青衣女子正围坐在一起,都用木簪一丝不苟地挽着青丝,神色各异,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什么。看她们的身量,听她们的嗓音,估摸约十七八岁。

山水下意识直棱棱地竖起耳朵。

“唉,这一届的女官考试,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咱们君秀姐姐得甲等!”

“嘘,小声点。别让雀儿姐姐听到了。她那怒气,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你是不知道,君秀姐姐早早地就把模拟题翻来覆去做了好几遍,雀儿姐姐也翻烂了七尺高的书,我看她们俩……”

“哎哎,都说了小声点,莫要声张,莫要声张,低调低调,低调低调。”

一声似冰的冷哼,其中一个眉目清冽的女子幽幽道:“反正最后拔得头筹的都是我们青女团的人。”说完叹口气,轻轻用手压了压眉心,“作为青女团的一员,我真是倍感压力呢。”看她的样子,像是为太过强大而倍感烦恼。

女官考试?拔得头筹?明争暗斗?一出好戏似乎就这么在山水眼前徐徐展开。

“哦,是青女团的人,真矫情。”婴元的声音还是冰冰冷冷的,仿佛给他一块地,他能凿出一座冰山来。

“青女团?”山水拿起筷子,夹菜的手滞在半空。

“乌合之众。”婴元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垂下眼,睫毛细长,“无趣极了。”

但他懒懒地对上山水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又一下子被打败了,洋洋洒洒地道:

“青女团是由一伙专门备考女官的女子集结起来的,听说她们同各大客栈一直有什么大合作。这些年来,女官的甲等一直都是青女团培养出来的苗子,更莫要说乙丙丁等了。寻常女子考取女官,一般都踊跃加入青女团,只可惜青女团不收平庸之才,所以入得青女团的女子都非常人所能及。”

山水就像瞎猫碰上死耗子一样,眼中放出精光来。

中!

可是她又撇撇嘴,抛出一个问题来:“既然你都这么鄙夷青女团,那还称她们为非常人。”或许是客观评价也说不定。

“你错了。”婴元淡淡一笑,狡黠万分,“我是看不上她们罢了。”


正说着,一阵地动山摇。一抹魁梧的青色身影从楼上飞速驰下,却是一个高大健壮的女子。这招来无影去无踪,正是好一手“飞天遁地无影迷步”。

食客们哗啦啦地鼓起掌来,齐声叫道:“好!”

婴元只懒懒散散地瞧了一眼,文雅雅地打了个哈欠,皮得像只娇俏的猫,不咸不淡道:“如果我猜的不错,这便是她们的‘团长’秀娘。”

山水仰望着秀娘几乎是两个她的身躯,心中一凛,悄声道:“好壮硕的女子。”

没想到秀娘听力绝敏,犀利的眼神扫向山水,声音如洪钟一般低沉,掷地有声:“我上场杀敌二十载,自是需要身强体壮,比不得姑娘娇骨惯养。”字字句句,俱是威严。

世间难得一觅的女将军竟甘愿离开万人朝圣的廷堂之上,委身于人来人往、鱼龙混杂的市井之下,这着实令山水吃了不小的一惊,一时之间,她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摆放了,忙道:“将军好。小女子山水,是小杨山人氏,如今特地来京城考取女官……还请将军多多赐教。”

闻言,秀娘神色微微一怔,喃喃道:“将军……已经好多年没人这么叫我了,倒是久违。山水,你过来,我看你倒挺投缘。”

一见秀娘下楼,数十个青衣女子纷纷起身,掬手道:“大姐好。”秀娘挥挥手,算是允了,然后走到她们所坐的大桌前,坐下了。婴元和山水走到大桌前,也坐下了。

“为什么要考女官?”秀娘那双称不上温柔的眼睛盯着山水,像虎也像蛇,山水几乎觉得下一秒就要被她吞噬殆尽。

“闲得慌……”山水打算将装疯卖傻贯彻到底,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反问了一句,“不成吗?”

秀娘身旁的一干青衣女子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山水,甚至有一个直接把心声喊了出来:“大姐,此人动机不纯!”说着还狠狠剜了山水一眼,秀娘“嗯”了一声,依旧盯着山水:“不要怕,继续说,还有呢?”

山水蹙着眉头思索了一阵子,脸黑地发现自己脑袋中空空如也,发现装傻充愣毫无用处,只好摇头晃脑、趁热打铁、现学现卖:“山河在,草木深,天生我,必有用,我辈人,仰天笑、笑……”

笑了半天笑不出来,她一掌拍在木桌上,惊起房檐上鸽群翻飞:“笑这盛世河山,纵快马平川,不拘一格降人才。”

天爷爷,地爷爷,她山水算是把一肚子的墨水都给挤出来了,心中只拜托这女将军手下留情,能睁一只眼就睁一只眼,能闭一只眼就闭一只眼。

婴元在一旁双臂置于椅上,傲视房梁,默不作声,眼底却泛起了笑意,眼睛不自觉弯成新月状,他扭头望望身侧的山水,心想:傻妞。

众人皆是哑口无声,秀娘的神色愈加严肃起来:“你可知考取女官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承上启下。承上之俸禄,启下之辛碌。”山水直接放弃挣扎,开始胡诌。

“何谓上,何谓下,你可知?”秀娘抛出的谜题就像杂耍的皮球,晃得山水眼花缭乱。

山水学着变聪明了:“黎民为上,为官者为下。居高位者身段居下,处茅屋者方能安居乐业。”

“事与愿违,并不是所有人都甘居于茅屋之中的。”秀娘道,“多少人做梦都想着做官飞黄腾达,现今世风日下,连女子也是如此。但多少文臣在帝王面前因搬弄口齿而死,又有多少武将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头上乌纱帽的代价,就是你自个儿的脑袋。就是这冒死的风险,也有不少谄媚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实在是可笑之至。”

“小人觉得,想要做官本身并无甚错。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愈是冒着风险却取得成功的人,愈是可贵不是吗。何况,考取功名并不只是为图私利,更是为了我大齐。”山水只觉得自己编话诓人的技巧越来越炉火纯青,“秀将军,我想加入青女团。”

目光中有一丝动容,秀娘似笑非笑:“想必你也听说了,青女团不是随随便便想加入就能加入得了的。”言罢捏紧碗大的拳头往桌上一捶,桌子应声而塌,“得靠实力。”

“我知道。”

“那就把你的实力拿出来吧。”秀娘站起来,再度挥挥手,转身上楼,“杏儿,悠然,你们来会会她。”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是,大姐。”两个青衣女子垂眸应下,然后向山水的方向鞠了一躬。

“我叫杏儿。”眉目间透着英气的女子道。

“我……我叫……我叫李悠然。”另一个女子年纪更小,看似柔弱,眉目间透露出一丝病态来,弱不禁风,如同一个纸糊的人儿一般,似乎一阵风吹来就能将她刮跑了。

“大姐让我跟你比,简直是屈才了。”杏儿不满地嚷嚷道,“不要误会,我是在夸我自己,没有夸你。”

李悠然弱声弱气地附和道:“是……是的呢,杏儿姐姐。”

“那个叫什么山水的,你——”杏儿指指山水,又指指李悠然,“既然大姐吩咐下来,你们俩比好了,我就负责嗑嗑瓜子儿,看戏。”

“比什么?”山水心中好奇。

杏儿漂亮地打出一个勾拳:“扳手腕。”

山水担忧地望了望病恹恹的李悠然,多少感觉自己有点占便宜,呆呆地吐出两个字:“成、吧。”

“喂喂,你可别小看这妮子。”杏儿虽然是对山水说话,却冲身边的婴元抛了个媚眼,“她呀,凶悍着呢。”

婴元却是视若无物,杏儿见讨了个没趣,只撇撇嘴,山水哈哈一笑:“这样一来,倒要领教。”

桌面无物,山水与李悠然相对而坐,李悠然的眸子轻轻浅浅的,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杏儿敲了敲桌子,李悠然的瞳孔才慢慢有了焦距:“喂喂,悠然,认真点,不要因为对方是只蝼蚁就掉以轻心!不许输,听到没有,不、许、输。”

李悠然浑浑噩噩地点点头:“好……好的,杏儿姐姐。”

二人的手交错相握,天晓得,李悠然的手冰得吓人,好像在冰水里浸过似的。

山水浑身不适,李悠然似乎浑然不觉。

“预备——开始!”

随着一声令下,李悠然猛地扳倒了山水的手臂。仅仅花了一秒,并且李悠然一脸淡定,准确来说,似乎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原本山水打算使力,可是根本没来得及,就已经完败了。

山水目瞪口呆地望向看似柔柔弱弱不堪一击的李悠然,甩了甩吃痛的手臂。

杏儿满脸写着“我就知道”,以有气无力的声音宣告:“悠然你又破了纪录,这次人家连三秒都没撑到。你啊你,倒是让姐姐我嗑个瓜子啊。那么争强好胜做什么?”

“杏儿姐姐,对不起……”李悠然垂着头,好像做错事了一般,眼中噙着泪。

山水也是两眼泪汪汪,扭头看向一直处于放空中的婴元,一副“求安慰”的神态只换来婴元的碎碎念:

“好弱好弱好弱。”如蚊呐的声音一直盘旋在山水耳畔,几乎要冲透云霄。

“好了好了。”杏儿看向山水这边,声音透着万分豪气,“你和悠然不是一个水平,这局不算,再给你个机会,写个故事给我们大姐吧。”

“写故事?”山水眼里“唰”的一下就亮了起来,照耀四野。

“没错。”杏儿微微一沉吟,把袖一扬,“什么故事都可以,只要写得好,你就是我们其中的一员了。前提说在这里,自己杜撰可以,抄袭不行。”

山水云里雾外地点点头。

饱腹过后,客房内。

面前铺好白纸,山水咬着笔,绞尽脑汁地想啊想,直想到天昏地暗都没拧巴出一个字。

婴元边嚼着那盘花生边很贴心地来了句:“要出去找灵感吗?”

山水头也不抬:“你不是嫌我弱吗,那就拜托你离我远一点,不要被我这个弱鸡传染,然后你也……”她空出一只手来,大拇指朝下,其余四指握紧,吐出舌头,“……你也弱弱弱。”

婴元丢了几颗花生在空中,又迅疾用嘴接住,嘎嘣嘎嘣吃得贼香:“可亏我替你探了路,可惜可惜。”

“话莫多说。”山水“嘭”的一声丢下笔,清了清嗓子,“前面带路。”

一间古朴的铺子,充斥着古籍的书卷味。店老板从如山堆积的书堆中伸出了脖子,老鼠般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着二人:“两位,有什么需要?”

“老板,我们找些女官备考的书。”山水恭恭敬敬地答道。

店老板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姑娘说笑了,备考女官的书多着呢,不知姑娘找的是哪一本,或者说哪几本呢?”

山水愣神了,想起来并未曾深入了解过。

店老板看着来劲,搓了搓手,眼中放出光来:“不如我来给姑娘推荐几本?”

“不必了。”身侧的婴元斜靠着柜台,又是一个哈欠,冷冷开口,“找两本书,一本《山海录》,一本《传国典策》。”

“噢。”店老板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从柜子后面慢慢摸摸索索,终于磨磨蹭蹭地摸出一本缝缝补补破破烂烂的厚重旧书来,“《传国典策》咱这儿有,《山海录》这种近乎绝迹的书就爱莫能助了。”

“可是老板……”山水轻轻抚了抚书皮,沾了一手的灰,啧啧几声,黑了半张脸,“你这书也实在有点太旧了吧?”

“姑娘不是行家,姑娘不知,这是最全的一版了,其他店里都没有了,就我这儿还留着最后一本呐。”店老板蜜糖似地哄人。

“可我怎么就觉着你在糊弄我呢?”山水脸上的不信任可见一斑。

“哎哟,姑娘真是说笑了。都是生意人,做生意不容易的啦!”店老板继续骨碌碌的转着眯成缝的小豆子似的眼睛,“姑娘是吉祥之客,我哪能做那无良奸商诓您呢?公子您说是吧?”店老板直接把锅甩给了婴元。

婴元翻来覆去检查了这本小破烂,面上沉静如冰,瞟了店老板一眼:“不知道,不清楚,别问我。”这下轮到店老板脸黑了。

店老板换上一脸油腻的笑容,直直摊开掌心,问山水要钱。

山水警惕地往袖子里摸索:“多少钱?”

店老板伸出两个手指头。

“好办。”山水从袖子里摸出两文钱,拍在桌上,拿起小破烂就要走。

店老板吃了一惊,一把扣住山水的手腕:“姑娘你干嘛呢?我说的是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山水直吼吼地一蹦三尺高,“你抢钱呢吧!这么贵!”

店老板看人的眼神瞬间变得戾气十足:“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姑娘不要耍赖才是。”

山水可怜兮兮地看向婴元。

婴元也同样可怜兮兮地回看向山水,眼里水光潋滟,颇为做作:

“钱是什么?”

山水气鼓鼓的:“就是我请你吃饭,那之后给老板的小小的、圆圆的、铜制的东西。”她感觉自己正在渐渐石化,目瞪口呆道,“你不会没有,吧?”

蹙眉凝视了下天空,婴元懒懒的目光扫过来:“无伤大雅,可你不会也没有,吧?”

搞半天,是个挂名的山神,实际上是个穷鬼,还好意思嘲讽自己,山水这样在心里把他鄙夷了千千万万遍,眼睛里暂住的崇敬早已化作鸡毛被大风一卷而飞到天涯海角,取而代之的满满的嫌弃几乎快要溢出杯沿。

“那只可惜……”店老板将小破烂往内一收,傲娇的下巴一抬,“姑娘与这本旷古奇作恐怕是无缘了。”

正在山水欲要抱书拉上婴元一起逃亡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我替这位书友付了。”

声音的主人眉目清隽,鼻梁挺拔,身姿清俊,身着如意纹紫袍,是位如玉般的翩翩佳公子。

佳公子袖口一伸:“这里是二两银子,替姑娘了了这桩债事吧。”

山水装出一副扭扭捏捏的羞涩模样:“这……这怎么好意思呢……”边说边把小破烂往袖子里塞了塞,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小女子就在这里多谢公子了。”

佳公子把山水小家子气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却不苟言笑:“姑娘可是要备考女官考试?”

“正是。”

深沉的眸子闪了闪:“不知姑娘对女官考试可有什么看法?”

“我们这些平头小百姓,能有什么看法。”山水笑眯眯地思衬一会儿,慢悠悠地回答,“不啻于皇恩浩荡,让我们这些闺阁女子都能谋个一官半职,在战场上洒热血,在朝廷上舌战群儒罢了。实乃,好事一桩。”

那墨漆漆一般的眸子弯起来:“想必圣上听闻,一定会很高兴。”

婴元看向佳公子的眼睛又黑又透亮,矍矍闪着提防和敌意,没有丝毫笑意,可他见山水一脸的喜气洋洋,似是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用银色袖口轻轻遮掩住口,眼中闪了闪水花,何其无辜,动人。

“山水在此再次谢过公子。”

“山水?”佳公子的眼眸如井水般深沉又不可捉摸,“山水如画,果然人如其名。在下许某,有幸结识阿水和这位公子,是我的荣幸。”

山神却似乎懒得跟紫衣公子再搭上一句话,眉间蹙得越发深了,只顾用那指尖有一着没一着地扣着柜台,一语不发。

山水在心里嘀咕婴元太过于小家子气,却假装没看到,朝许公子灿烂地嘿嘿一笑:“许公子,这二两银子先欠着,等我发达了再还你。再不然,打个欠条也是可以的。”

“山水姑娘不必客气,这本书就当做是提前送给你的庆贺礼物好了。”

“啊……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

“好。”

佳公子拂袖离去。

*

《传国典策》是在手,可上哪儿去找《山海录》呢?听店老板说这书已经绝迹了?

山水偏头问婴元:“你为何单单只要这两本书?”

婴元抬眸看路,声音凉薄得要死:“我问你,考几门。”

山水略一思索:“不就是异术奇闻、国策计论、民生疾苦吗?你问这个做什么?”

“一本对应一门课。”

“《山海录》对应异术奇闻,《传国典策》对应国策计论……民生疾苦……”山水喃喃道,“那民生疾苦对应的是什么书?”

“有那么难明白吗。”婴元伸出一根手指,指指自己的心口,郑重其事,眉目染上风霜,“民生疾苦,在这里。”

山水恍然大悟,木鱼脑壳终于开了窍。

回到客栈,山水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里,笔走蛇龙,落笔如有神。

*

“依我看,文笔不够。”

“没错。”

“具体来说,不够犀利。”

“没错。”

前者“嘶”了一声:“其实,还有,这情节,也还不足。”

后者再次应道:“没错。”

前者一拍手:“不够曲折。”

后者再一次应道:“没错。”随即弱弱开口,“您看,能过吗?”

前者转悠悠地看过来,吃惊道:“这不山水姑娘吗?快坐快坐。”刹那间,十几个青衣女郎围住山水,又是捶肩,又是端茶。

“安静!”一声威严粗犷的声音响起,山水依稀能辨别出是秀娘的声音。

女郎们安静下来,垂手待立。

秀娘走过来:“……你做得很好,青女团十分欢迎你。”

“真的吗?!”

“真的。”

“那就不成问题了。”杏儿微微露齿一笑,“山水姑娘只需知道,我们青女团与各大客栈的合作成果是,组团入住,两人一间,房费减半。”

“恭……恭喜。”耳畔传来蚊鸣般细小的声音,山水扭头一看,竟是李悠然。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脸色比初见她时还苍白了三分。

杏儿嘻嘻一笑:“既然如此,你们俩就住在一起吧,对了,记得回去换青衣。”说完捏了一把山水的肩膀,压低声音,“这小丫头扳手腕赢了你,怕你介意,心中很是忐忑呢。”

山水疯狂点头,连忙朝李悠然摆摆手:“是我学艺不精,不怪你。”

莹白的脸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谢……谢谢姐姐不计较。”

“咱们上楼吧。”山水搂了搂李悠然,“我瞧着你,怪可怜见的。”

婴元在一旁凉幽幽地看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闷了半天,面露不喜之色,终于开了口:“怎么?母性泛滥了?自己都手无缚鸡之力,还要从街边捡只野猫野狗当拖油瓶,哼。”

这话确是过于锋利,山水恨得牙根痒痒,也傲娇地一哼:“是又何妨?”牵着李悠然便往楼上走,刻意迟缓了一下,她上楼拐弯时余光一瞥,这位山神背靠楼梯,也背对着她,没有跟上来。

他倒是生起气来了。

山水与李悠然同坐八仙桌上,笑意盈盈道:“李姑娘几岁了?”

“虚……虚岁十三。”

“那我该叫你一声悠然妹妹了。”

“是……是的呢。”困兽般的眼睛大而明亮,任谁看了都知道是个美人胚子,柔柔唤道,“山水姐姐。”

“就凭这声姐姐,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真……真的吗?”小困兽不敢置信,“姐姐真的可以做我的朋友吗?”

小困兽的眼睛咻地明亮起来,又突然黯淡无光,死气沉沉:“算了……姐姐,姐姐还是不要和我做朋友了。”

眼波流转,似有千言万语,在口边,然而山水与小困兽对视,读到的是溺水之人的拼命挣扎。

*

“一只仙鹤落在芦苇丛里,照理说仙鹤不该落在这样贫瘠的地方,可是它太累了,就暂时停歇下来了,一种绝色。”

“一位诗人在月光下温柔地注视着它,好像凝视自己心爱的恋人,一颗痴情种。”

“一只利箭破风而来,干脆地穿透了仙鹤雪白的血肉之躯,一场屠杀。”

“一杯毒酒下肚,世间再无诗人,再无仙鹤,一场闹剧。”

“一无所有,曲终落幕。”


察觉到李悠然的异样,山水本着知心大姐做到底的原则,摸着她的肩膀,柔声问道:“怎么了?”

李悠然突然就哇的一声哭出来,却一点儿都不避讳地扑进山水的怀里:“娘……娘亲死了,爹……爹爹也死了,大姨娘……大姨娘她们都说我是扫把星……姐姐和我做朋友,姐姐也会倒大霉,姐姐也会死的。”

这也是个没了爹娘的苦命孩子?

山水心下了然,抱着李悠然,拍拍她的背,安抚道:“姐姐不会倒大霉,姐姐也不会死。因为啊,姐姐是吉星转世,诸事大吉的吉。你呀,也不是扫把星,你是武神下凡,一拳能打十个的那种,谁不服,谁犯浑,就揍谁。”

毕竟是个孩子,李悠然哭了一通后,就红着鼻头睡着了,模样煞是可怜。

“你该好好备考女官考试,而不是在这里哄孩子。”婴元斜倚在门前,目光寒得发亮,吹起冷风来,“李悠然的实力,可比你强多了,她至少能自保。”

山水沉了沉神:“我也能。”

“哦?”婴元眼中趣味渐浓,见山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自己,又慢吞吞移开眼,有些许的不自然,“倒未见得。”

山水不理会他,吸吸鼻子,摸进袖子里,将那本来之不易的《传国典策》拿出来。

厚实是真厚实,破旧是真破旧。古老的书皮磨得有些发青,书页则泛着虫蛀的米黄色,怎么看都像是一本破古董。山水伸手掂量了一下书的重量,得有一斤玄铁那么重。

看着婴元,山水缓缓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嗯,真不错。”

婴元立刻捂住鼻子,幽幽怨怨:“你拿开点,我对灰尘过敏。”

心里立刻就窝火起来,山水只觉得这家伙吃饭时这不吃那不吃地挑三拣四不说,办起事来也此不行彼不可的,实在也太废柴了些。突然,书页像开闸一样自动翻滚起来,页面泛着金色的光芒,翻过来,翻过去,就像跳肚皮舞一般,丝毫不停。

面对此等灵异景象,山水目瞪口呆:“这是怎么一回事?”

婴元的脸色骤然一肃:“此异象,《芳华居士》上有所记载,乃书灵苏醒之迹。”他从鼻中发出一丝嗤笑,在山水看来是赤-裸裸的嘲笑,“你不会连书灵怎么收服都忘到西边去了吧。”

山水好一个叫苦不迭:“山神爷爷,我都叫你爷爷了,我又不是你们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我哪儿会这种厉害招数!”

书正翻到一页,山水颤巍巍地把手放上去,书停滞了一下,随即猛然合上,砸了她个措手不及。山水“哎哟”一声,吃痛地捂住手,破口大骂:“看我不撕了这本小破烂!”小破烂继续欢快地翻来滚去,发出“哗啦哗啦”的翻页声。

就在她的指尖要触到小破烂时,婴元挡在山水的身前,拦住了她,神色复杂,却意外地勉强温声细语:“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书嘛,谁还没有坏脾气了不是?要哄的。”扭过脸去,补了一句,“实在不会,就像我哄你这样哄它,会有用的。”

这话让山水愣了好大一会神,反应过来后她烫着一张脸道:“你以为你是谁呢。”但还是轻轻抚了抚翻滚得乐滋滋的书页,没想到书页翻动的声音慢下来,扉页也变得软塌塌的,竟主动碰她的掌心,似乎是在讨好。

显得并不意外,婴元垂下细细长长的眸子,想了一想,又偷偷抬眼看了山水一眼。

山水轻轻拍拍书页:“乖啊,你是本好书。”又翻到第一页,嘿嘿一笑,“好孩子,咱们从第一页看起。”

书页也轻轻拍着她的手,似是认同。

在山水快要溺死在喜悦中时,婴元望着她,眸子深了几分,心中叹了口气,暗道:傻子,忘得一干二净倒也不错。

*

“悠然妹妹,女官考试定在几月?”

“七……七月。”

“现在已经四月中旬了啊……”

“是……是啊。”李悠然吸了吸鼻子,“山……山水姐姐。”

“悠然妹妹啊,你是京城人氏吗?”

“啊……我……”李悠然支支吾吾的样子落入山水眼中。

“两个人叽叽歪歪些什么呢?嫌路太短了是吧?”负责领她们去半牙营练武、走在前方的雀儿猛地停下脚步,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少说,多做,记住自己的本分。”

“多谢雀儿姐姐的指导,我们铭记在心。”

“说是指导言重了,我也大不了你们多少。只是凡事要专心,不然落榜又像往届考生一样寻死觅活的,丢的可不止我们青女团的人。”

“是、是。”

“是是是,谁都会说漂亮话,山水你可得打起精神来。”雀儿脚步一顿,“比武台上虽都是咱们青女团的人,但人家也未必会对你留情,所以,把你的真本事拿出来就好,不必谦让。”

山水心里一震,感觉世界都要开始崩塌了:“不应该先从教学开始吗?”

“教学?”雀儿鄙夷似的一笑,傲气得像只闪闪发光的银孔雀,“你可得搞清楚,咱们青女团可从来没有这种东西。都是台上过招,胜负即分的。就是在和对手的激烈对战中,你得摸爬打滚,甚至遍体鳞伤,才能学到真本事。”

“嘶……”山水感觉牙开始疼了,心更是在滴血。

雀儿有些讥讽:“怎么,这就怕了?”

硬撑着一张笑脸,山水咬着牙:“不怕。”

“山水姐姐……”李悠然轻唤了一声,目光满是忧虑。

不成功便成仁,道理山水都懂。

*

半牙营内,比武台上。

“哐当”一声,山水明白是手中木剑滑落的声响。

重重一跌,全身都要散架似的,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背部一直蔓延到胸口。

这是她摔的第十一跤。

面前的女子扭着手腕发出脆响,高高在上地俯视跌落在地的山水:“你太弱了。”

“咳咳咳……”

这句话格外耳熟,好像那家伙也这样说过,可是山水从没有放在过心上,以至于现在沦落为别人的手下败将。

“弱弱弱。”记忆中从那唇中吐露的话似他的银袍一般冰凉刺骨,如此不堪回首。

胸口火烧似的疼痛,眼前已经出现无数个重影,山水甩甩头,心里斗志如野草般疯长,手指在地上摸索,摸到剑身,颤抖着将剑扶直,倚着剑硬是站了起来:“……不能算,我们再来。”

说着,山水就提起木剑朝她扑过去。女子灵巧一避,发丝飘扬,躲开了山水的攻击,接着一掌稳准狠地拍在她的后背上。

“嘭!”

“山水姐姐!”李悠然急切的声音响起,山水浑浑噩噩地看她不顾一切地冲自己跑来。

头冒金星,眼前漆黑,昏过去的时候,山水心想,摔第十二跤的时候动静比第十一次更大,这也勉强算是进步了吧。

头痛欲裂。

山水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见李悠然正满脸泪光地守在床前。见山水转醒,她终于破涕为笑,吸着鼻子:“山……山水姐姐,你……你醒了啊……”山水只觉得喉中火-辣辣地疼,还未说出一句话来,李悠然就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起来:“山……山水姐姐……何……何必如此拼命?若是山水姐姐也……也死了,悠然就没有朋友了!”

“傻丫头。”山水的嗓子有些嘶哑,“我的命比山还高,比水还长,不会轻易死的。”

李悠然不再说话,只两个眼眶里不断涌出晶莹的泪水来,死死抱住山水不肯撒手。

山水勉强抬了抬酸疼无力的胳膊,伸出手指来弹了弹李悠然的额头:“再哭……再哭就成丑八怪了啊。”

李悠然这才慢慢止住哭声,有点委屈:“悠然本就生得丑,大姨娘她们都这么说。”

山水看着李悠然,艰难道:“悠然妹妹有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生得这样好,是你大姨娘她们有眼无珠……”说完又是一阵灼烧感席卷住她的喉头,一股腥甜扼住接下来的话,眼前又是天昏地暗。

“山水姐姐!”

眼前一黑,山水知道,她又不争气地昏过去了。

无梦。

不知多久,山水清醒过来,李悠然还守在床边,见她醒来,脸上浮现出忧喜交加的神情:“山水姐姐,你醒了!”

“唔……”李悠然扶着山水起身,她虽头重脚轻,但明显情况好转不少,看李悠然似乎在犹豫什么,便问道,“怎么了?”

李悠然蹙了会儿眉,轻轻开口道:“同山水姐姐一道来的那位婴公子不见了。”

强压住心慌意乱,山水一副一笑了之的态度:“他自走他的,我自养我的,各不相关,不是大事。”

“山水姐姐……”李悠然的担心写于脸上,就差摆个摊位劝山水跟自己一起叹气了。

下一秒,门被踹开,一个酒气醺醺的身影跌跌撞撞地闯进来。

“啊!”李悠然吃惊,大喊一声。

正是婴元,满屋子都是辛辣的酒味,一屋子就像泡了千年的陈年老酒,不知称不称得上是佳酿。

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山水却皱了皱眉头,用手挥了挥鼻尖不断散开的酒味:“你喝酒去了?”

没有回应,婴元“扑通”一声砸倒在地。

李悠然搀扶起婴元,山水赶紧让开了点位置,尽量温声道:

“喝不了酒就不要去喝酒。”

“阿水……我的阿水呢?”婴元半睁着如墨般的眸子,置若罔闻,酒色缠绕的他脸色酡红,手在床上到处摸索,“阿水去哪里了?”看他的样子,山水怀疑不是他瞎,就是他口中的“阿水”是个物什。

“你……你叫的是山水姐姐?”李悠然看他醉得厉害,“山水姐姐就在这里啊。”

也是第一次听到婴元如此亲昵地唤自己,山水怔了一秒。

“我在这里。”山水赶紧牢牢抓住他的手腕,防止他跌倒。

婴元眼色迷离地看向她,醉得有些厉害了,笑得满脸娇羞,张嘴:“哈……”又是一阵痴笑,笑得白皙的脸泛着桃红,像极了过年贴的“福”字,却把山水心里给看毛了。他满身醺着酒气,却是将手一扣,便牢牢扣住了山水的手腕,一个跃起,就把山水扑到压在床上了。

随着李悠然的一声惊呼,山水在心里问候了山神祖宗十八代,两手被婴元桎梏住,只能徒徒威胁:“婴元你大爷的!你再不松手,我就踹飞你!”

婴元真的是左耳进右耳出,只顾着傻不愣登地凝视着山水,突然他一蹙眉头,脸色不妙地更红了几分,随着李悠然的第三声惊呼,婴元的头一偏,口一张,山水就倒了大霉,身上和身下的被褥上满是婴元的呕吐物。

山水背一僵,强忍住要掀桌子的冲动,目光简直可以隔空杀人了。

婴元伸手握住山水的手,山水感到酒气还在慢慢渗透自己。

李悠然在一旁看呆了。

“你喝多了。”山水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来,嘴角抽了抽,“回房好好休息吧。”说着伸直胳膊,将婴元扶坐起来。

婴元俊逸的眉头一皱,一个甩手甩开了山水:“不……”

山水勉强撑着笑脸,好言相劝:“乖,回房睡觉去。”

婴元开始不知死活地在山水的床上打滚:“不嘛不嘛我不嘛!”难得的爱撒娇,这下,连山水也看呆了。

于是乎,酒气不仅在房间里蔓延,而且裹挟在山水的宝贝儿被子里了。

“婴……婴公子,莫……莫要再闹了。”李悠然实在是看不下去,出声劝道,“山水姐姐受……受伤了,需要静养。婴公子还是回房……回房歇息,莫……莫要添乱才好。”

将脸伏在床上,面朝下,婴元低低笑开了,抬起脸来时,那双墨黑的眼睛意外地十分透亮,他三百六十五度地朝外扩散酒气和疯气,声音呜咽委屈:“明明受伤的是我才对。”他睁着水汽蒙蒙的双眼看向山水,自嘲地笑了,“……算了,果然好忘性。”话音刚落,一副大爷式儿仰面躺在山水的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山水托着下巴,坐在床前,看着床上熟睡的神仙,心里堵成一团乱麻。

“山……山水姐姐,醒……醒酒汤来了。”李悠然端着一碗老远就能闻到酸味的汤水迈进房中。

“嘘……”山水示意她小声点,接过酸汤,意外地,一饮而尽。

“山水姐姐,你……你怎么……”李悠然满是惊奇地看着山水,嘴张得简直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他倒是很清醒。”山水的声音闷闷的,却假装轻描淡写,“我糊涂,我替他喝。”


由于婴元喝高,又死皮赖脸独占山水的床,于是,山水只好也死皮赖脸地跟李悠然挤一张床。

睡前是大好的阅读时光,山水翻开那本《传国典策》。

书上说,不衰弱的府邸不是好府邸。

瞧这道理,那不咬吕洞宾的狗还不是好狗咯,所以说,屁话都能给你开出香花来。

书上还说,盛衰乃常理,改朝换代是家常便饭,文武人才应该灵活思维,不应该死脑筋。国破家亡新朝起,重整衣冠效明君。

山水深以为然,也深不以为然,一时之间,不知是然还是不然,只好唉声叹口气,仰天望神明,丢下书,睡觉去了。

很久没做过梦的山水,这晚突然做了个梦。

梦中自己一身甲胄,上阵奋勇杀敌,无奈营中出叛贼,与敌勾结,大败。被俘敌营,敌方将军问山水:“姑娘也算是条好汉,如今生死之战,胜负已定,你方国运已尽,不若弃暗投明,如何?”思及书中所记,山水赶紧道:“愿与将军共展蓝图。”敌将听闻,大喜,命人松绑。而后果真国破,新朝建立,山水依旧做着她的小女将军,却遭万人唾骂。前朝遗民骂声四起,当朝文武讥讽声强,山水于是成了个比皇帝还孤家的寡人。但是无论遗民文武如何毁她清誉,皇帝似乎很喜欢她。

他说:“女将军是位天下难得一遇的忠臣。”

山水只觉得可笑,笑自己奸佞,笑苍天有眼,笑自己终于孤独终老。

从梦中平静醒来,山水又翻开了那本《传国典策》。

“啪”的一声合上书,山水笑了,笑得很是会心:“果然是一本小破书。”

书页黯淡,似乎有些伤神。

她托着下巴,看向床上沉静的某人,眼睛不自觉地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来:“神会做梦吗?”

没有回答。

“吱呀——”风拂窗户,发出声响,客舍外桃花的香味席卷满身,和着酒浸松子香,陶醉了山水的整个心房。

仿佛就这么闭着眼睛,不需要谁来搀扶,仅仅凭着感觉,就能走过漫长的一世。

*

婴元醒来之后,一派迷瞪瞪地直视前方,山水怎么叫也叫不灵,正当山水以为他喝酒喝坏脑袋瓜子的时候,他那充满杀气的眼神一扫而过,随即一把抄起山水练武的那把木剑,一言不合就去徒手单挑青女团的女子们了。

山水瘫软无力,只得随他去了。

“婴……婴公子真是的,山水姐姐受伤了也不消停,徒……徒然惹是生非。”山水趴着身子,李悠然正在替她擦拭后背的伤口。

背上火-辣辣的疼,山水“嘶”了一声,垂下眼帘:“我倒希望他鼻青脸肿地回来,也长个教训。”

婴元回来了,不过不是鼻青脸肿,脸上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看着龇牙咧嘴的山水,清汤寡水道:“……我替你报仇了。”

“你灭口了?”山水战战兢兢地问,几乎已经准备好下一秒翻窗跑路。

“孤身闯进半牙营,单挑一众青女客。”婴元念诗念得挺流畅。

“你欺负青女团的人?”

婴元冷笑一声:“蠢物,自己被欺负了都不知道,还要我出手。”伸出手来,冷冰冰着一张脸,狠狠揉乱了山水的头发,“再被她们欺负一次,我十倍百倍地欺负你回来。”

山水没来得及躲开,被揉得乱七八糟,心里觉得委屈又好笑。

得,大山神算是替山水把整个青女团都得罪透了,这下山水是明白他为何会被天兵天将追着围剿了。

不过,山水没好意思开口责难。

看他慵懒的眉眼,思及醉酒的婴元那种易碎感,山水心里朦朦胧胧地下了一场大雨,待到梦醒了,好像跟雨中的蝴蝶一样,翅膀都是湿漉漉的。

*

认认真真读书,规规矩矩练武。

转眼已过两月半,七月来临,文武两会直逼眉睫。

刚入文考的妍院,山水就闻得一阵喁喁私语。

找到位置坐下,身后的小兰花用笔戳了戳山水的脊背:“喂喂,山水兄,你听说了吗?监考的可、是许大人!”

山水扭过头,满心疑惑:“我只知道许仙和白蛇。许大人?那是谁?很出名吗?没听说过,不会是许仙的子嗣吧?”一波操作猛如虎,就怕你带我回家认老母。

小兰花气势汹汹地一巴掌呼过来,摩拳擦掌:“黄口小儿!一派胡言!看来我是时候把山水兄你镇压在雷峰塔下面了。”

*

小兰花也是青女团的一员,新月族人,长发如瀑,摇头晃脑,能言善辩,鬼灵精怪,擅操巫蛊。就在婴元单挑一众青女客的次日,她来到山水和李悠然的客房,“啪嗒”一声把随身的琉璃宝剑往桌上一拍。见来人柳眉竖起,正当山水怀疑她是来找茬儿时——

“我早就看青女团那帮抱团取暖的家伙不爽了,你们,干得漂亮!”小兰花捶胸顿足,眉飞色舞,完全忘了自己也是青女团的一员。

虽是女客,小兰花却酷爱与人称兄道弟。自报家门,问清姓名后,小兰花先是笑脸盈盈地称山水为“山水兄”,一眼瞥见山水身后唯唯诺诺的李悠然,又凉飕飕地叫了声“悠然兄”,最后两眼发亮,直直抱住婴元大腿,声泪俱下地唤了句“婴兄”。

“婴兄啊!小女子仰慕您已久!你这一回单挑青女团,可谓是名垂青史啊!”小兰花说着,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往婴元的裤腿上揩。

山水清清楚楚地看见婴元的周身亮起一道白光。

“给你三秒时间,松开我的裤腿。”冷冷的声音响起,似乎在强忍杀气,“不然,别怪我手下无情。”

幸好,小兰花瑟瑟缩缩、傻傻愣愣地松开了手。

*

“许大人啊!”小兰花两眼放光,崇拜翻倍,炮弹一般开口,“就是那位年轻有为风流倜傥仪表堂堂玉树兰芝冰清玉洁俊美无双的许大人啊!”

小兰花说的一串词把山水绕得稀里糊涂,山水只好配合地点点头,努力撑起脸上的笑:“何许人也?”

“哎呀。”小兰花一甩手,脸色娇羞,“自然是当今宰辅大人。”

“宰辅大人?”

“当朝宰相,弱冠之龄,怜香惜玉,美名远扬,也正是他改进了女官制度呀!当今天下,谁不知京城有个许炜然许大人?许大人之英姿,岂是那些武陵少年纨绔子弟可以比拟的?大家都在谈,山水兄不知道?此次监考遇上许大人,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等会儿我要好好作答,给许大人留下个好印象。”

听小兰花喋喋不休了一大通,山水清楚地认识到了迷妹力量的强大。

“这是……这是许大人!许大人来了!”

不知是哪位不知矜持的闺阁女子失态地大叫一声,紧接着又是几声尖叫。周遭呼呐声此起彼伏,前面几位尖叫的姐妹甚至于当场昏厥,被侍卫横着抬了出去。前排的李悠然慢辗辗回过头来,目不转睛,颊上浮现出可疑的红晕来,她目光躲闪,惊慌失措地回过头,埋下了双臂,就像一只被夺食的仓鼠,急于把自己藏起来。

山水不由得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少女思春,为之奈何?

山水也回头,就这么远远的一瞥。许家公子正款款走进妍院,一举一动,从容不迫,一袭紫衣,煞是眼熟。走得近了,定睛一瞧,目若星辰,丰神俊朗,正是那位赠书的俊逸少年郎。

少年郎目不斜视地走过山水的面前,来到最前方的座位坐下,似乎是察觉到万千仰慕的目光,浅浅一垂眸,这一举动又引得几位少女昏迷不醒,竖着进横着出。

少年郎一言不发,从袖中翻出一本书来,淡定地翻看。传阅文会会卷时,山水察觉到前排的李悠然脸色通红,涨成了猪肝色。

忐忑不安,如坐针毡,手执毛笔,山水定定看着会卷。

咦,这题她……会!

于是提笔如有神,落笔如春生。

文会结束后,悦来客栈内。

苟延残喘,吊着一口气,山水“扑通”一声倒在床上。

山水看向魂不守舍的李悠然:“下午就是武会了,悠然妹妹你紧张不紧张?”

李悠然木呆呆的,苍白着脸,两眼发直,置若罔闻。

“她怎么了?”婴元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心丢在文会考场了呗。”

“那人岂不是活不了了?”

山水轻轻叹口气:“是啊。”接着在李悠然的耳边大吼一声,“许炜然!”

李悠然如黑玛瑙一般的大眼睛狠狠一颤:“啊!”

山水好笑地拍拍她的肩膀:“悠然妹妹,怎么失魂落魄的?凡有心事,跟姐姐说说。”

李悠然的脸突然的,就又红了。

*

李悠然很幸运,生在京城首富家。父亲是富可敌国的商贾大户,母亲则是个出尘受宠的西域美人儿。三岁之前的记忆虽然零碎,却溢满了幸福的滋味。

可就在她满三周岁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出海做生意,不巧船碰上了礁石,双双送了性命。一向慈爱可亲的大姨娘突然变了脸,说李悠然是个倒霉的扫把星,克死了亲爹和亲娘。小小的李悠然就此住进柴房,与锅炉灶台还有灰尘作伴。

本来李悠然的大姨娘也气,气自己明明是父亲的正房,却不能享受恩宠。女人的嫉恨之心日益增长,终于在李悠然三周岁的时候化成嘶嘶作响的蛇信子,缠绕住她,并且狠狠咬了她一口。

“那贱-人庶出的崽,就是个小鬼,害死她那福薄的娘和亲爹不够,还要来拖累我们,我呸!一看到那小崽子唯唯诺诺的下-贱模样,我就直犯恶心!”悄悄躲在门后的小悠然听到大姨娘的讥讽声,明明不知晓具体的意思,小小的心还是隐隐作痛,隐隐发慌。

于是,她避开下人的眼光,脚底抹油,悄悄溜出去了。事实上,没有人记得这位小小姐,谁都当她是个累赘一样,巴不得早日像丢垃圾一样丢掉。

她在街上兜兜转转,终于迷失了方向,于是蹲坐在一旁,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心心念念的爹娘。她鼻子发酸,努力想要抹掉眼泪,可泪水就像决堤的洪水似的,越是用手揩,越是抹不尽。

“别哭了。”稚嫩的声音响起,李悠然抬起头,满脸泪痕,看见面前的孩子不过十岁左右,眉宇间已经有了俊朗之气,他一字一句道,“我娘说,女孩子若是哭花了脸,就会倒大霉的。”

小公子白白净净的脸庞上面,一朵太阳花般的笑容尽数绽放,轻轻浅浅的,瓷白的牙齿透透亮亮,洒下的全然是温柔。

一听这话,李悠然哭得更得劲了,一抽一噎,像是末日到了似的,几乎要哭断了气。还是孩子的许炜然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温声安慰道:“别哭了,是不是迷路了?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好不好呀。”

李悠然抬眼,看见他蓬勃焕光芒的笑容,微微一愣,哭丧的脸一顿:“你……你是自我爹娘去世后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

小少年得意洋洋地微微仰脸:“娘说要做大善人,你这么可爱,我这么善良,不如交个朋友吧。”

李悠然傻乎乎地点点头:“好……好啊。”

护送她回家的路上,小少年不停叨叨叨,一会儿说自己父亲升了官,一会儿说母亲管得太严,最后嚷嚷了半天,豪气万千地说:“我想当丞相。”

已经停止哭泣的李悠然又傻乎乎地点点头,点头如捣蒜:“很……很好啊。”

“谢谢你的鼓励,我会加油的。”小少年笑弯了眼睛,李悠然也眼睛直直的,被小少年炫白的牙齿迷失了心智。

回到李府,没有人知道李悠然就这么消失了一段时间,李悠然面对着灰白斑驳的墙壁,捂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颗心,在“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

李悠然沦为家中最低等的仆人,小小年纪,就得干一大堆脏活儿、累活儿,打扫书房时,也偷偷啃些杂七杂八的书。有本书中写道:君做乱臣,妾做贼子。李悠然还不懂得悲怆,只是觉得胸口堵得慌。

听说朝中有了新丞相,正是刚及弱冠的他,她喜不自胜,乐得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结果打碎了盘子,被管家罚跪了一天。至于大娘子她们,早早地把她忘到了九霄云外去了。李悠然的运气来了,她又一次悄悄跑出了李府,来到了悦来客栈,加入了青女团。她要参加一年一届的女官考试,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能离他近一点。

正是,君做丞相,妾为女官。


小小的少女眉眼间闪着沉冰坠崖的决心,声音像濒死的黄鹂鸟一样凄婉,苦涩万分:“我……我无所谓他还记不记得我,只……只要我还记着他,还……还能远远地看着他,就再……再好不过了。”

听罢这段听不算冗杂的往事,一直默默无言的山水一愣神,心中莫名地酸涩无奈,问道:“真的值得吗?”

李悠然微微歪着头,娇憨的脸上浮现出似喜似悲的神色:“值……值得。”

*

晴空万里,炎炎烈日,赤鸢园内,武会会试。

武会有三门,分别是考验柔韧的梅门、考验力度的兰门以及考验敏捷度的竹门,三扇门内候着三位女武官。

山水有些脚步虚浮地走上武台,心下紧张,就面上带笑,直冲三位女武官弯腰拱手。

梅门女官二话不说,直接下了个腰,给山水来了个下马威。

紧接着,兰门女官一掌拍碎一石,把山水震慑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最后的竹门女官摩拳擦掌,张牙舞爪,蹿来蹿去,动若脱兔。

山水心中暗自叫苦,虚张声势地活动筋骨,随后一把抽出木剑来,“噌”地冲上前去。

首先对战的是梅门女官,她劈着叉将手中木剑向山水砍来,一招一式都古怪玄妙之感。眼看就是一剑密布星云,山水下意识一个后空翻躲闪开。此位梅门女官招招灵动,出手并不致命,似乎是有意引导山水。这样过了十招,她突然停手:“过。”

一旁看戏的兰门女官闻言停止了嗑瓜子,一把丢掉手中的木剑,轻轻一笑:“梅三,你这算是热身了。”看向山水,“与我过招,要赤手空拳才好。”

这是要比拳法?

山水忐忑地丢开木剑,兰门女官即刻怪叫一声,猛扑过来,山水赶紧侧身一闪。她怒道:“你躲什么?这一届的考生只会一味当缩头乌龟不成?”

“考生惶恐,只是阁下拳打脚踢,在下一不留神就会失足受伤,又不好出手伤人,所以才一直退让……”

兰门女官发出了怪鸟一般的笑声:“你们都听见了吗?她说她要出手伤我呢,我是该说你天真得可爱呢,还是该说你不自量力?”然而下一秒,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山水的拳头离她的脸颊仅仅咫尺距离,倘若不是手下留情,这一拳已经揍到她的脸上了。

山水慢悠悠地收回拳:“阁下,我这算不算是过了呢?”

兰门女官受到惊吓,瞳仁有些涣散:“……过。”

山水朝她拱拱手,算是谢过。

“梅三和兰五,你们怎么回事?连个小丫头片子都搞不定!”竹门女官打着呵欠,懒气十足,朝山水道,“要过我这关,很容易。”

说着便懒洋洋地拉起弓箭来:“我搭弓射箭十五次,你躲过去了,算你过关。”

话音刚落,一支木箭就破风而来,山水连忙蛇影重叠地一闪。那竹门女官继续搭弓,拉弓放手的速度越来越快,山水也分/身不暇地躲闪。十四支……十五支!山水躲过了最后一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实则背后早已被冷汗打湿。

“唉。”竹门女官无滋无味地放下弓箭,搓搓手,似乎有些扫兴,“那就勉强算你合格吧。”

山水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含着一把辛酸眼泪,颤颤巍巍地下了武台。铜锣声几乎要震碎耳膜:“下一位。”

*

武会考完三日后才放榜,山水又求得许多闲暇。

天天睡大觉,日日饱餍食。

看山水像只懒蛇一样窝在被单之中,一旁灼灼不移眼的小兰花如豆子炸锅般噼里啪啦滔滔不绝起来:“山水兄真乃奇人也!武场上我看得分明,三位考官对山水兄明明是只动用了及格线,放了不少水,山水兄的武会会试成绩啊,恐怕是高不了。而山水兄却坐得稳稳当当,丝毫不为成绩所困,与其他哭天抢地怨天尤人的考生大不相同,实属奇事一桩。幼时我母亲大人也曾教导我习得一颗平常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哭不笑,不争不吵,就无得失,可我到底习不得这通天的本领,做不了这无喜无悲的木偶人儿。天地茫茫,世道无常,奈何我就生得这般铁齿铜牙楚楚动人招人喜欢。我这与生俱来的无处安放的该死的魅力,山水兄,可得当心你身边的婴兄魂儿被我勾走哦……”

山水忍了一忍,终归是忍不住,伸手就扯住了小兰花容光焕发的脸蛋,咬牙切齿道:“小兰花妹妹,你若是再啰嗦一句,我可就真的动起手来了,揍得你爹娘都认不得你。”

小兰花的娃娃脸被山水扯成了大饼脸,吐出的字也含含糊糊的:“山水兄莫要激动、莫要冲动。我知道山水兄无非是嫉妒我的天下无双,你且等着,我把天下分给你,无双归我,咱们一人一半,也算公平。”

山水觉得好笑,松开了手:“天下是皇上的天下,你拿什么分给我。小丫头,净胡扯。”

小兰花揉着自己的脸,口中哀嚎:“哎哟,山水兄用力过猛,小妹脸疼得紧。”

山水指着她:“就是要扯一扯你的脸瓜子,不见得你那么娇气。瞧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总有一天会祸从口出。”

小兰花顽劣地一笑,似乎并不把山水的话放在心上。

*

三日后,放榜。

放榜时,山水还在被窝里呼呼大睡。

这天前,山水对婴元难得一遇地低声下气:“明日就拜托你帮我去看榜了。”

没想到婴元一口回绝:“不要,别求,没用。”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扭头就走。

山水对他这一波流畅操作都看呆了:“去哪儿啊!”

背影看起来有些困倦,声音也带着困意:“找根黄粱睡觉去。”

被逗笑了,山水看他远去,暗自骂道:“臭文盲。”

次日,山水正沉浸在迷人的睡梦乡时,突然听到几声尖叫,接着就是那一团尖叫的东西蹦上了她的床,揉面似的在她的床铺上打滚儿。小兰花银铃似的笑声如魔音贯耳。

小兰花在山水的床上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喜不自胜:“山水兄!你猜怎么着?你中了!你中了!我、我也中了!”

山水觉得自己上上辈子肯定都欠她的,没精打采道:“哦。”

小兰花在山水面前一拍手:“你不问第几名?”

山水烦躁地抓了抓脑门:“第几名?”

小兰花伸出三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山水兄是第三十名。”

山水有些意兴阑珊:“你呢?”

“我啊。”小兰花颇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文采不太好,第三十三名。”说完压低声音,“你知道第一名是谁吗?”

不等山水回答,小兰花马上迫切地自行作答道:“不是君秀姐姐也不是雀儿姐姐,是悠然兄!”

*

女官考试已拉下帷幕,按朝廷的规矩,取甲等考生一名作为一品女官,乙等考生十名作为二到四品女官,取丙丁等考生六十名作为五到七品女官。一品赤,二品橙,三品黄,四品绿,五品青,六品蓝,七品紫。其中,一品女官由丞相许炜然许大人亲自颁授。

小兰花打着如意小算盘:“真是眼红悠然兄,可以得到许大人的亲手授礼。悠然兄,要不然我替你去?”

“啊……小兰花姐姐很喜欢许大人吗?”

“我当然……”

山水打断了她们的对话:“悠然妹妹你自己去,小兰花妹妹一点儿都没有想去的欲望。”

小兰花有些懊恼地看着山水,却默默住了嘴。

“啊……”李悠然的脸红透了,像熟了的苹果。

小兰花把山水拉到一边,不悦地嘀咕:“山水兄此举何意?”

“你别去。”山水神秘道,“我让婴元教你功夫,超厉害还很飒的那种。”

小兰花的眼睛咻地亮了:“一言为定?”

“嗯。”山水回头看看还徜徉在幸福海中的李悠然,嘴角越发温柔甜蜜,“一言为定。”

*

颁授礼上,宣政殿前。

一身赤服的李悠然从殿门前踏步走过长长的回廊,她脚步轻盈,罗袜生尘,脸色绯红,像夏日里的朝阳。当看到殿前那抹紫色身影时,她的心脏慢了半拍,接着就像被火烧到一样,慌乱收回自己乱糟糟的视线。

心目中的太阳,突然就离自己这么近,李悠然感觉自己的眉毛头发无一不在燃烧沸腾,心里就像揣着十八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

曾几何时,她见证过万千风雨;只因他,拨开了积久的乌云。蛰伏毒物洞穴数十载,而今她斗胆迈入这迷宫似的杀机,只因他身处其中,那万分阴险的杀意都成了浮云。

她走到他面前,浅浅低下头;他站在她面前,授之以冠。

李悠然心中万分痛苦煎熬,她第一次这么不理智地想要脱口念出一个人的名字,这个名字是她千千万万个睡梦中心心念念的圣堂。

许炜然。

抬起头,对上那双温和的眸子:“恭喜李姑娘。”

疏远的客套,陌生的距离。

李悠然心口一痛,突然就喘不上气来,只眼前一黑,就昏厥过去。


分配职位的女官年约四十有五,严肃得像块不锈钢,锃亮又坚韧,山水排队走到她面前时,她淡淡瞥了山水一眼,照着手上的本簿一字一句念道:“山水,小杨山人氏,年方十八……”念完后抬头,目光炯炯,活像一只捕食的猎豹,吓得胆小如鼠的山水一缩脑袋,“是这样吗?”

山水赶紧学腐儒那样两手笼进袖中,恭恭敬敬地回答:“正是。”

“说说你的本领是什么,我好给你安排职位。”

“小女子会辨认些草药。”

其实何止是稍微会辨认,对于山水来说,医药药理,无甚难事,无他,魂穿运气佳,手熟尔。

“哦?”不锈钢女官上下打量着山水,“懂医吗?”

“会一点。”山水尽量谦逊,怕自己膨胀。

“很好。”不锈钢颔了颔首,“有一个七品小药官的位置尚且空缺,此行看来,你正是适合的人选。去领官服官帽,明日起即上任。”

“是。”

自此,山水七品小药官的生涯正式开始。

山水站在“山府”前,啧啧几声,一本正经地对身边的丫鬟循循劝诫道:“我初上任,一切从简即可。不必张灯结彩,大费周章,毕竟,简朴亦是美德。”

“甭说张灯结彩,您一个月的俸禄都只够勉强养活咱们一大家子的佣人呢。”丫鬟嘟嘟囔囔,叽叽歪歪,山水瞅她已经过了童年那个阶段了,可还是那么无忌。

“咳咳。”山水神色有些不自然,“小娇,给你家大人留点薄面不行吗?”

卧在山府屋顶上的某神做感慨道:“啊,这个角度,适合赏月。”

山水直勾勾地盯住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别告诉我你就这么住下了,这样不好吧……”

某神一跃而下:“你说什么,风太大,听不清。”睡眼惺忪地伸了个懒腰,微微一笑,“要再说一遍的话,记着说得好听点,我爱听的。”

小娇幽幽叹出一口气:“看来我家大人挣俸禄不行,倒贴找夫婿第一名。这都已经准备好退休嫁给准夫君了。”

“谁说的!”山水在小娇身后抓狂喊道,“我没有!”

得知李悠然昏迷的消息,山水马不停蹄就赶往她的府邸上去看望她。马车上,山水颇感忧虑:“悠然妹妹身子骨一向娇弱,大概是最近备考女官考试过于疲惫,才致如此。”婴元没有说话,只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山水垂着头,差点掬出一把辛酸泪来,接着道:“她境遇不好,活得也艰难,如今能走到这一步,已是不易……”

婴元看向山水的目光幽幽怨怨:“……我看那什么劳什子许丞相,可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我看,没戏。”

这可惹恼了山大人,山水赶紧眼疾手快上前捂住婴元的嘴:“姑爷爷,这是可以随意议论的吗。”手指触到一片冰冰凉凉,她下意识一缩手,有些不平,“什么傲不傲、戏不戏的,我只知道,机会是抢过来的!”对上那双布满笑意的眸子,山水突然觉得胸口有些堵得慌,嘴角耷拉下来,闷闷不乐,也恰在此时,马车已到了李府。

心中郁塞,山水移开视线,率先下了马车,随后跺跺脚,对着马车上的人就是秀了一波自己的铜锣嗓:“就你最傲,就你说没戏就没戏!”正在赌气间,婴元已下了马车,一言不发,昂着头,真就那么傲着,在山水的怒视下光明正大地迈进了李府。

被冷落在身后的山水,简直要气炸了。

*

话没说两句,李悠然已经咳了三四声。她两颊通红,一模额头,烧得火热,请来太医,开了几服药,又嘱咐给她凉水敷上,这才稍作歇息。所幸府上丫鬟个个贴心贴肉,乖乖听话,一趟服侍下来,令山水自愧不如。瞧着李悠然没有大碍,沉入睡梦,山水才携上婴元,静悄悄地溜出李府。

刚回到自家府邸,小娇就急哄哄地找到山水:“一名官家小姐前来求药,大人火速前往才是。”

山水赶紧理了理生出褶皱的官服,二话不说,就往药司跑。只瞧得一名粉衣女子正坐在司前,面着白纱,眉清目秀,遗憾的是眉间透出一丝哀愁,活生生把一个闺阁大小姐变成了个怨妇。

粉衣女子幽幽怨怨地揭下面纱,露出生疮的脸颊。疮疤就像芝麻一样零星地分布在她的瓜子脸上,衬得一张美人脸有些滑稽。以为她是为这疮病忧恼,山水摸着下巴,露出了专业的笑容:“小姐莫要心慌,不过脸上生疮罢了,依我之见,只需将些曼陀罗花晒干研磨成末敷用患处即可。”

此话一出,粉衣女子身旁的丫鬟瞬间吓得面如土色。刚刚还袅袅婷婷的粉衣女子一脸怒容,走上来就要揪山水的衣领子:“呵!曼陀罗曼陀罗曼陀罗!又是什么曼陀罗!杀千刀的!我知道,你们和他一伙儿的是不是!你们要折磨我到几时才肯罢休!”

山水被摇得晕乎乎的,差点条件反射地直呼“我要下车”,这时,婴元十分顺滑地走上前来,顺手甩给了粉衣女子一个大耳刮子。“啪”的一声,很是响亮。山水被护在了他身后,霎那间,撇大嘴,瞪圆眼,吸冷气,她赶紧把婴元拽到身后,那叫一个心惊肉跳:“这可是权贵!你不要命了!跟我过不去,想送我上断头台?没门!”转过脸,赶紧去扶那粉衣女子,山水笑得谢掉的花又重新开了,“小姐,他脑子不太好使,肌肉还萎缩,经常在那里左挥一下、右捶一下……他康复训练呢!哈哈哈!小姐,你没事吧?”

粉衣女子扑倒在地,脸上还留着一个明显的手印。她随身带来的丫鬟浑身抖得跟筛糠一样,只能下意识去搀扶她家小姐:“小姐……”

随即起身破口大骂:“岂有此理!竟敢出手伤了我们家小姐,一定得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粉衣女子仿佛这才慢慢回过神来,阻止道:“蝴蝶,住口。”终于施施然站起身来,朝婴元和山水福了福身,“小女子情绪激动,冒犯了姑娘和公子,实在抱歉。多亏公子那一掌,让我神智清明过来。”正说着,突然落下眼泪。

“哎哎……小姐莫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欺负小姐你呢。”山水见她梨花带雨,好不可怜,急忙道。

“这世道,连哭自己命苦都不成了吗?”粉衣女子抽抽噎噎,很是委屈。

*

这一哭,又牵扯出一段孽缘来。那个时候,粉衣女子还没有这么幽怨。

粉衣女子姓钟,名叫婉儿,是五品官员钟奎的女儿。从小锦衣玉食,也就养成了她不可一世的性子。本应成婚配的年龄,她硬是眼高手低,这家挑完下家挑,挑挑拣拣,乐在其中。钟奎钟老爷把她当自己的心肝宝贝儿,也拿她的任性刁蛮没法儿。

蝴蝶捧来一堆卷轴,对自家小姐低眉顺眼:“小姐,这是第三百零八户人家了,全京城的少年郎都要教您挑剔完了。”

钟婉儿将卷轴一一展开,数落起来头头是道:“这个鼻翼太宽,这个眉骨太明显,这个脸太长,这个倒还成,就是……不太顺眼。我把话撂在这儿,即使是许炜然那小子,也配不上我钟婉儿。”

蝴蝶赶紧捂住自家小姐的嘴:“小姐!谨言慎行!许大人是何等人!这话要是传出去,我们老爷可得倒大霉了!”

钟婉儿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用手缠绕着自己的头发,已经开始思量起未来夫君的模样。

“他的眉毛是这样的,眼睛是这样的……”钟婉儿一笔一画地在宣纸上勾勒,宣纸上出现一个铜铃大小眼睛、浓眉如茂竹的怪物。钟婉儿凝神瞧了一瞧,顺手把笔一扔,笑得万物皆失颜色:“算了,不画了,蝴蝶,咱们出门玩去。”

蝴蝶哭丧着一张脸:“可是老爷说了……”

“他说了,说什么了啊?”钟婉儿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家里是听老爷的还是听小姐的啊?你是小姐的丫鬟还是老爷的丫鬟啊?”

如此敲击灵魂的三问,把蝴蝶唬得一阵一阵的:“奴婢自然是小姐的丫鬟。”

“这不就成了嘛。”钟婉儿的狐狸眼弯起来,“还不快快服侍你家小姐出游?”

蝴蝶低垂着脑袋:“是,小姐。”

饶是挑剔如钟婉儿,也逃不过爱情宿命的戏弄。

百文街上,万千灯火,一位带着狰狞面具的男子拦住了她。

“岂有此理,竟敢拦截我家小姐!你何人,速速报上名来!”蝴蝶双手叉腰,妥妥的一副母鸡护崽的神态。

钟婉儿抬起手,让蝴蝶住了嘴,看着眼前人狰狞的脸,客客气气地说道:“不知公子拦我下来,所为何事?”

狰狞面具男从背后拿出一朵出尘不染的花儿来,语气戏谑:“鲜花配美人,好景煞气神。小生特来博得美人一笑。”

钟婉儿定睛一瞧,此花呈喇叭状,花芯透着一点碧绿,花瓣洁白,浑身透着仙气,就问:“这是……喇叭花?”

男子哈哈一笑:“美人真是说笑了,此花可没有喇叭花那么娇嫩。它叫曼陀罗花,又叫风茄儿,可是陀罗星使者的手中宝呢。”

钟婉儿见此花可爱,不由得凑近了些。男子见此情景,忙伸手捏住她的手腕:“曼陀罗花有毒性,同美人一样,还是远观为妙。”说着取下狰狞的恶鬼面具,“唔,这面具可把我给闷死了。”

男子露出的脸眉毛淡淡的,眼睛弯弯的,一笑还露出两个小酒窝。

钟姑娘八辈子没动过的心就这样红鸾星动了。

男子名叫正居,是位漂泊者,今天在京城,明天就不知到那个犄角旮旯里了。他活得很随性,最爱的是美人,钟婉儿是美人儿,所以他也爱钟姑娘。二人越走越近,而这位钟姑娘想得简单,大不了让他入赘己家好了。钟婉儿这个想法日益滋长,终于在二人行云雨之欢后,在她心心念念的情郎面前道:“阿正,我们既然走到这一步,也该有个结果才对。我告诉我爹,这就叫你入赘咱家。”

没想到正居把脸一沉:“不可。”

钟婉儿的心一下子就冷了:“这是为何?”

正居背对着她,纤细的背影显出几分绝情:“门不当户不对,婉儿,情缘露水,我们还是就此散了吧。”

钟婉儿一惊,直直簌簌落泪:“你莫怕,我这就去求我爹爹,一定让你做我的夫君。”

钟婉儿也是说一不二的性格,回府的当晚,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她爹钟奎。钟奎一听,这还了得,马上就要关女儿禁闭。钟姑娘有了情郎,性子也变得刚烈起来,见她爹如此,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达目的不罢休。

“我这个疯女儿。”钟奎大老爷一口痰上来,差点儿没气死,“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说什么都不同意把女儿托付给一个身无分文又浪荡成性的风流小子。

钟婉儿没有办法,只好拿刀作势要抹脖子:“还请爹爹成全,否则,您得到的就是女儿这具尸身了。女儿不孝,愿与正郎共赴黄泉,做一对鬼夫妻,也好过受这相思煎熬。”说着就是泪如雨下。


看到女儿寻死觅活,钟老爷心里也颇不是个滋味儿,就连哄带骗地对自家女儿说:“我的乖女儿,你听爹一句劝,快快把刀放下,至于其他的,一切都好说。”

钟婉儿在泪光中看着她爹,声音微微发颤,有些不可置信:“爹,您说的是真的吗?您真能同意我和正郎在一起吗?”

钟奎一边用眼色示意几个下人上前去把刀夺下来,一边安抚着说:“同意同意,爹什么都答应你。乖婉儿,你看爹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钟婉儿终于把横在脖子上的刀放下了,丫鬟小厮们冲上前去,战战兢兢地接过刀来,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地安慰自家小姐。蝴蝶在一旁,哭红了两个眼圈儿:“小姐,你要是死了,可让蝴蝶怎么活啊!”

如此一般,闹剧一番,钟婉儿累得声音嘶哑、精疲力竭,最终倒头就睡。她有一个很天真的想法,就是和她的正郎永远在一起,不管世事沧桑,永生永世,枕骨相随。所以她得恢复精力,等到元气满满地回到她的正郎身边,告诉他她爹同意他入赘的好消息。她的一颗担忧之心,在但浅不深的睡梦中还在隐约跳动。

次日,她辗悠悠醒来,刚站起来,就看见门外小厮层层,欲出门,却被无情拦下。

回应她的是冷冰冰的一句话:“老爷说了,小姐不能出门,还请小姐好自为之。”

她的房门窗门被男丁们重重包围,围得水泄不通,连半只苍蝇都无法飞进飞出。

钟婉儿气歪了玲珑秀气的鼻子:“你们这些莽夫是怎么回事?要造次不成!”

“听老爷的话,不算造次。”

“你!”

钟婉儿生了一肚子的气,心里烦躁,张口就使唤:“蝴蝶!”

空荡荡的,无人回应。

“蝴蝶人呢?”

“她一早就被老爷叫去了。”

“滚开,我要去见爹。”

依旧是冷冰冰的回复:“老爷说了,让小姐好好休息。”

“好个老家伙,竟然耍赖。”钟婉儿真的气炸了,可是终归只能罢休。

钟婉儿暗自觉得,自己实际上还是被自家爹关了禁闭,心里隐隐透着几分不祥的预感。她不知道事情会变得如何,但想一定也不会变得太糟糕。哪怕是拼着声名狼藉,她也要和他在一起。这个幻想,终于在钟老爷回来时被残忍打破。

钟奎的脸黑气沉沉:“婉儿,爹已经为你寻觅了一桩婚事,对方不嫌弃你已不是清白之身。往后,跟人家好好过日子,莫要再胡闹了。”

一心撞南墙的钟婉儿哪里听得进去钟奎的劝告,又气又怒道:“昨日刚刚将实情合盘说出,今日爹爹就反悔要将我嫁与旁人。爹您无非就是嫌弃女儿,女儿大不了与您断绝关系,也不污了您的一世清名。”说着就要硬闯出钟府大门。

钟老爷急忙命令府中下人:“快快拉住她!”

几个小厮冲上前去,结成一堵墙,死死困住了钟婉儿。钟婉儿往左左不成,往右右不成,又上来几个小厮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使她动弹不得,这几个小厮只顾扯住她,用力将她往回拽。可怜钟婉儿一个自小娇生惯养的弱女子,被拉扯得手臂青一块紫一块,口中还在奋力呼喊着:“滚开!让我出去!”

钟奎在背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乖女儿,爹是为你好。”一个小厮从门口进来,唤了声“老爷”,就低低凑过来,在钟奎耳边说了句什么。

钟奎浑身一震:“是吗?那好……”完了看了眼还在死死扒拉住柱子妄图离开钟府的钟婉儿,“婉儿,你先在府中调整好心态,一个月过后,你要去找谁爹都不管。婚事大可以延期,只是已经定下,婉儿你有的是时间去接受。只是爹在这里撂一句话,那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莫要被猪油蒙了心,不撞南墙不回头,是人是鬼都分不清。”

钟婉儿精疲力尽地被摁回了座位上,脸上斑斑驳哦,满是泪痕,头发披散着,红着眼,宛若恶鬼。蝴蝶在一旁瑟瑟缩缩地看着她,嘴唇哆嗦着,没比她好多少。

钟奎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家女儿,吩咐道:“送小姐回房。”

几个小厮涌上来,几乎是押着钟婉儿一样,把她往闺房里送。当房间里只剩下钟婉儿和蝴蝶的时候,钟婉儿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随后清了清嗓子:“蝴蝶,水呢?”

蝴蝶双手颤抖着把水奉上,没想到钟婉儿一把将茶水打翻在地。

“奴婢失误,小姐莫气。”蝴蝶“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老爷叫你去做什么?一五一十答来,我便不罚你了。”

蝴蝶的嘴唇发白,口中哆嗦不清:“老……老爷叫我去带路,说是去看望正居公子。我把路带到了,他们就让我走了。”

听到心中情郎的名字,钟婉儿不由得心里发酸,两个眼眶发热,为了掩饰过去,她笑着捶骂蝴蝶道:“蠢丫头,叫你带路你就带路,你怎么就不懂得躲起来静观其变呢?”

一个月的时间对其他人可能如沙漏一般,转瞬即逝,可是对钟婉儿来说,却是度秒如年。但是好歹熬过去了。解除禁闭的前天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为能再看到正居而激动不已。一个月不见,他会不会到处找她,心里不安呢?既然爹已经找到他的住所,他应该已经知道自己为他被关禁闭了吧。心里涌动着甜蜜的苦涩,钟婉儿就这么迎来又一个天明。

*

“然后呢?”山水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问道。

钟婉儿还沉浸在塑造的深情中,久久无法恢复平静:“……然后?”她冷冷一笑,“然后我赶到那负心郎的家中,竟看见他同一名女子嬉闹!”

“二人如胶似漆,好得不得了。”钟婉儿眼中闪着仇恨的光芒,“我出言质问,他反倒处处维护那贱/人。我一时怒下,就……”

抿了一口茶,钟婉儿缓缓吐出一口气:“就刺伤了那薄情郎。自己回到家中,也急火攻心,脸上生疮,也就上大人这儿求药来了。”

山水摩挲着下巴:“不该不该啊……”

钟婉儿苦笑一声:“怪我当时瞎了眼,竟然被他的皮囊迷了心窍。如今才明白,这张人皮下是怎样一副丑恶嘴脸。”

婴元疑虑地蹙起眉头,定神瞧了瞧钟婉儿,朝山水摇摇头。

“婉儿姑娘,失陪一下。”山水朝钟婉儿拱拱手,接着就被婴元拉到一旁。

“怎么?”山水往钟婉儿那边温和一笑,却是对着婴元说话,“有问题?”

“是心魔。”

“嗯?”山水还在思衬刚刚钟婉儿徐徐讲来的那个故事,闻言一惊,“……心魔?”

“心魔者,心之障也,入障者,轻则神智不清,重则滥杀无辜、坠入魔道。世人都道凡间太平盛世,殊不知魔物潜藏,若是受了刺-激,便极易受那魔物的掌控。心魔诱发了她脸上的疮病,恐怕单单只靠曼陀罗花无法彻底根治。”

“她肯不肯用药都是个问题呢。那依你之见……”

“找到心魔根源,让钟婉儿释怀,我再以山神之力驱净魔气。”

难得婴元这么积极,山水颔了颔首:“我总觉得那正居过于反复无常,如此薄情寡义,辜负了婉儿姑娘的一片赤诚之心。难道……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婴元摊开手:“依我看,只不过是狐狸没藏好尾巴,原形毕露罢了。”

“天下男子都是如此?”

“是,除了我。”

“算了吧。”

“莫要不信。”

“我就是不信。”

“那我认命。”

钟婉儿侧过头来,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婴元和山水近似相依、好似一对交颈鸳鸯的身影,语气幽怨,悲从中来:“真是羡慕二位,你情我愿你侬我侬,实在是,让人心生妒意啊。”她倒是直白。

“婉儿姑娘真是说笑了,我和他……”山水指指婴元,“就是冤家一双。我上上辈子可能欠他钱吧。”

婴元在一旁冷不丁插了句话:“说不定。”

“有冤家如此,夫复何求啊。”钟婉儿幽幽叹口气,很是伤神。

“婉儿姑娘可介意带我们去看看那对鸳鸯?”

“不知大人为何对那对野鸭子感兴趣?”钟婉儿颇是嫌恶。

山水撒了谎:“或许那女子也是被那薄情汉的虚假面容给欺骗了,我们有必要去提个醒。”

“欺骗?他们俩那么同心协力,其利断金,能被怎么欺骗?”钟婉儿满是嘲讽地开了口,“不过若是大人愿意,我乐意带路。我那一刀,只是浅浅刺入,还嫌刺得不够深呢。”

此次前去,再补一刀?

出了宫,钟婉儿带他们兜兜转转,在东街绕来绕去,来到房檐低矮、拥挤重叠、形似贫民窟的住所群,指着一间茅屋:“这就是了。”

大门紧闭,山水扣了扣门,“吱呀”一声,门开了,门内站着一名白衣女子,形色素雅淡洁,见了他们,神色波澜不惊,一瞥见他们身旁的钟婉儿,脸色一沉,就要关门。所幸婴元眼疾手快,一把推开木门,四人蜂拥而入。

“唉……”白衣女子无可奈何地一声叹息,她转眼看向钟婉儿,神色无异,“怎么,婉儿姑娘这次还找了几个帮手来?要打群架吗?”

“是又如何?”钟婉儿并没有否认,“一对奸夫淫/妇!”

“婉儿姑娘得搞清楚……”白衣女子在庭院前的石桌上坐下了,“我和阿正是在你们之前认识的。”

“那又怎样?”钟婉儿气得脸色微微涨红。

“之前已经好好谈过一次话了,想来婉儿姑娘还是没有领悟。我不怪你,只是我与阿正是两情相悦,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堂堂正正,从不愧对抬头三尺的神明和地下十八层的鬼魂。”

这些话对于钟婉儿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山水看着她的脸色逐渐苍白,清了清嗓子,转头对白衣女子道:“姑娘,你可知他和婉儿姑娘曾经……”

“我知道。”白衣女子急急地打断了山水,郑重其事道,“他的每一段我都知道。”

山水下意识“啊”了一声,虽不合时宜,但胸膛里的八卦之火正熊熊烧得正旺。

钟婉儿终究是平静下来:“他呢?”

“睡着了,在养伤。”白衣女子抿了口茶,“如果你们不介意,我要讲个故事给你们听。”

婴元默不作声,山水眼里放光,上前拱手:“但讲无碍。”


“安小桃,借你一枝花用用。”

“安小桃,你老蹙着眉做什么,谁欠你钱啦?”

“安小桃,你理理我呗!”

“喂喂,安小桃!”

一把抓住面前女子的白袖子,正居气歪了自己好好的一张俊脸,没好气道:“安小桃,你当我是空气呢。”

白衣女子悄无声息地拍掉了他的手,面上却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呵……你这个正某人,我可没工夫陪你瞎闹。”

“怎么能说是瞎闹呢。”正居嘻嘻一笑,标志性的两个小酒窝浅浅露出,“咱们……好歹也算是有点交情的吧。”

“交情?和你?”安小桃冷冷一笑,凝起的眉微微展开,比划了个斩钉截铁的手势,“没有。”

“唉。”正居抱臂,满心悲哀地叹了口气,“真是个无情的女人。”

安小桃默不作声,算是应允了“无情”二字,扭过头来继续干自己手上的杂事了。

总之,这是个厚颜无/耻、得寸进尺的衣冠禽兽,在安小桃看来,比起搭理他,一心照看自己亲手栽培的花卉似乎更为重要。父母已逝多年,安小桃独自打理父母留下的这一亩花圃。她舀了一瓢水,低低地往花卉根部浇去,眉眼也低垂着,似乎是在进行一种虔诚的仪式。眉眼细细,有江南女子独有的温婉水灵。

正居托着下巴,细细端详在安小桃脸上投射的光影,别有深意地露出一丝笑意,一把扯过安小桃的胳膊。于是,花枝簌簌地掉了一地,有几分狼狈的美感。安小桃诧异地抬头,直直望入正居的一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中。

如果是一般思春的女孩子,大概已经含羞带怯地垂眸不语了,可惜,安小桃是铜齿铁牙、铜墙铁壁,乃千古一遇的金刚不坏百毒不侵之身。

胳膊被高高抬起,安小桃娴静的面庞一尘不染,神色不动:“正某人……”唇边嘲讽似的一扬,纠正道,“不对,这位正公子,是有什么事情吗?即使是再要紧的事,也但凡容许我捡起我的花来吧。”

正居理也不理她言语和神态中的讽刺,只是阳光地大大咧咧开开朗朗地一笑,似是半撒娇道:“安小桃,打理整整一个上午了,别忙了,陪我去玩。”

“正公子,还请先放开,我手酸。”安小桃如清风般轻轻巧巧地回答。

“不行啊。”正居笑得牙齿亮亮的,“要是你跑了怎么办?”

安小桃默默无语地抖弄了下胳膊,正居的手依旧紧紧地咬住她的胳膊,纹丝不动。安小桃凉凉薄薄地望向他充满戏谑的脸,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好一阵子。

“不让步?”正居率先移开了视线,松开了手,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让步?”安小桃就差翻他个白眼了,弯腰拾起洒了一地的蔓蔓花枝,唇边溢出充满杀气的冷笑,“开什么玩笑?”

正居似乎有些被她的冷笑震慑住了,眼中飞快闪过一丝难堪,但那只是一瞬,下一瞬,他依旧恢复了那副痞痞的玩世不恭的笑容:“不和你瞎闹了,我约了人呢。”

安小桃眼皮都不抬,拨弄花枝的手微不可见地一滞:“哪家千金又遭你毒手?”

正居俯视着安小桃,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调笑道:“怎么,这么想知道是哪家的小姐吗?我想想,应该是姓钟吧。”

趁着正居摸着下巴,陷入沉思,安小桃咽下一口气,头也不回地朝花圃深处走去:“要约就约,别扰我清闲。”

正居收回凝视那抹白色身影的视线,慢条斯理地从五颜六色的花朵扎堆中挑选出洁白的一朵。洁白的花身还带着露水,妖冶中又几分意乱情迷。甘甜的芬芳,已经在空气中开始弥漫。曼陀罗花中间碧绿的一点花芯,就像美杜莎的眼睛那样摄人心魄,就这样,正居把它放到唇前,闭上眼睛,似乎在嗅着什么,接着,便动作轻缓地放下花朵,向和钟婉儿约定的老地方走去。

*

碧蓝的天空下,一片吞天吐地的艳丽花圃。放眼望去,似乎失去了边际,就如同一叶大海上的扁舟,荡漾在暖融融的阳光下,中间肆意盛开着巨大的花蕾。

一个白衣清丽的女子倚在一株梨花树旁,目光沉静,若有所思地望着空了一角的枝头。

世人皆道,怀财生灾,意思就是说,财力愈是雄厚的人愈加容易被贼惦记上,从而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形容枯槁,精疲力竭,结果日思夜想,噩梦成真,小贼光临,人财两空。安小桃深谙此道理,可是还是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被这不知哪里来的毛贼开张。

世道险恶,人心不古,连这最后一处桃花源也要打扰。

这是第多少次了呢?安小桃已经记不清了。她只知道,这家伙,死、定、了。

腹黑的安小桃脑子飞快地运转——

设下天罗地网的陷阱,最好能让这绝代小贼缺胳膊少腿儿之类的。那样的话,光是想一想都十分有趣呢。长长的睫毛投下深深的阴影,安小桃看不见自己立志打击报复的绝佳神态。可是,很快她就否决了这个想法。其一,她得独自打理这一片花圃,精力有限,没工夫陪那小贼玩;其二,说不定是哪里跑来的野孩子,她堂堂安家种花世家独生女,和脏兮兮的野孩子一般见识,岂不是会很丢故去父亲和母亲的脸?

安小桃波澜不惊的脸上,平静如白纸,内心却这样波涛汹涌了好几番。

可是,至少,不能再放任了。

安小桃冷眼看了下簌簌开得畅快的梨花树。

又是践踏青草,又是攀爬梨树,这小贼不是一个粗鲁的男人,就是一个如自己所料的野孩子,八成是后者。

让安小桃抓到,她非得替这小贼的爹娘把他屁/股打得开花不可。

这样想着,安小桃蹲缩下来,脸颊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繁花似锦,安小桃的白衣在花中融成不起眼的一小团,就像一朵张扬开放的小棉花,朴素而平淡,优雅而坚定,有点阴险,又有点漫不经心。

不知道蹲了多久,蹲来的不是一个举止粗鲁的男人,也不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而是一个哼着歌,戴着狰狞面具蹦蹦跳跳的人。安小桃看他的身丈,似乎是个男人,但又觉得他的身形实在单薄,倒像个身材过分高挑的女人。在狰狞面具的魔爪伸向某一株水仙花时,安小桃惊呼一声,从阴暗的角落里蹦跶出来:“且慢!”

那狰狞面具也被她着实吓了一大跳,不由得大大地后退了一步。

安小桃这才发觉不对。明明是自己抓贼,怎么自己反而有种做贼心虚的错觉呢。她清了清嗓子,神色肃穆,正要开口,那狰狞面具按住面上猩红大口的面具,轻轻松松地脱下面具来,语气如油锅里的油般轻浮:“吓死我了。我道是谁,原来……”

言罢便用那长着两只妖怪角的面具就着刚刚好的角度,抬起了安小桃的下巴,是低低的男人的笑声:“是个貌美的小娘子啊。”

如此被陌生男人调戏,还是第一次。安小桃的轻轻笑容僵在脸上,这下,连这小贼的容貌都顾不上打量一番,嘴唇颤动着,大声道:“你说什么?”

安小桃感觉自己有被冒犯到,又羞又急又气,一时之间,万般情绪涌上心头,几乎是下意识地,只听得“啪”的响亮的一声。狰狞面具也随之掉落在地上,男子歪过去的白皙脸上,还残留着红印。明明是自己先动的手,安小桃的眼泪却决堤似的涌了出来。

倔强的她不住地抹着眼睛,男子偏着的头也转了回来,很明显,被扇了一巴掌还很懵,这会儿看安小桃一副泪水涟涟的样子,也来不及思辨,急急忙忙道:“姑娘,我千对不住你,万对不住你,我不该摘你的花,你别哭啊……你看,我现在就站在你的面前……”

男子指指自己,安小桃看着他红肿的脸颊,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不认识的男人面前失控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男子看她专注地望着自己,似乎是松了一口气:“我最见不得女人哭,这样吧,姑娘,你要打要骂都可以,只单单一点,不要再打脸,我待会儿还要去见樱子姑娘呢。”

见安小桃还愣愣登登地看着自己,男子了然地一笑:“给她送……”

说着顺势从一旁的水仙花丛中轻轻一扯:“……开得正好的水仙花。”

安小桃心中有股邪火在燃烧,她用衣袖擦擦泪痕,恢复了冷漠的神情,声音也如大理石一般:“你这个轻浮浪荡子,说,为什么摘我的花?”

“欸?”男子将水仙花捧在胸前,似乎有些不明所以,“姑娘的意思是……”

“我的花,都是你摘的吧?凭什么?”安小桃浑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场,“赶紧放下我的水仙,尚可饶你不死。否则……”

男子非但没有害怕,还一副兴致高昂的样子:“否则怎么?”

“否则……形同此物。”

安小桃从袖中抽出一根柳枝,将它伸到男子面前,直直折断。

男子“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两个轻轻浅浅的小酒窝嵌在颊上,他轻咳一声:“姑娘莫不是对我有意,故意在我面前装可爱?只可惜正某已经有了樱子姑娘,如若姑娘喜欢我喜欢得紧,不若……做下一个如何?”

安小桃眼前瞬间冒起了三昧真火,即使是东海龙王来了也灭不了的那种,她咬牙切齿:“你这个!无!耻!淫!贼!”

这是二十几年来,安小桃第一次如此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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