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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战

十一画生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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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战——近身搏斗!其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顺逆,直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江湖有刀亦有情。陌刀的霸道,横刀的凌厉,仪刀的奢华,警恶刀善知人性。刀如人,人亦如刀。昙拾儿与南离,同心之恋。颜无言与察蒙蒙,浪子之恋。卫旷与秋娘,生死之恋,孤媚与贺兰进明是悲情之恋。独孤陀与练红宸是虐恋,“花劫”薛浪是无恋之恋,刘逸却是因情生淫,不知何为情何为恋。江湖有情,更有刀有剑。葛若虚的阴狠,独孤陀的恶毒,解如海的不知是非。心中小不平,以酒消之,江湖大不平,非剑不能消。更有许宣平的野逸,懒残僧的洒脱,裴旻的磊落。老一辈游侠渐行渐远...

主角:昙拾儿,南离   更新:2023-01-17 00: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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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昙拾儿,南离的其他类型小说《手战》,由网络作家“十一画生”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手战——近身搏斗!其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顺逆,直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江湖有刀亦有情。陌刀的霸道,横刀的凌厉,仪刀的奢华,警恶刀善知人性。刀如人,人亦如刀。昙拾儿与南离,同心之恋。颜无言与察蒙蒙,浪子之恋。卫旷与秋娘,生死之恋,孤媚与贺兰进明是悲情之恋。独孤陀与练红宸是虐恋,“花劫”薛浪是无恋之恋,刘逸却是因情生淫,不知何为情何为恋。江湖有情,更有刀有剑。葛若虚的阴狠,独孤陀的恶毒,解如海的不知是非。心中小不平,以酒消之,江湖大不平,非剑不能消。更有许宣平的野逸,懒残僧的洒脱,裴旻的磊落。老一辈游侠渐行渐远...

《手战》精彩片段

正是巳时。长安城外香积寺前,既无善男信女朝拜时的人潮,更无钟声梵唱飘荡起的禅意。只有旌旗被风一吹,发出“扑啦啦”的声响,让场内充满肃杀之气。

三十余位万人鸦雀无声,眼睛都望向沙场之内。

两个大汉相向而立。那高一些的袒身赤臂,肌肉虬结。他不戴头盔,只包着一面褐色头巾。矮一些的倒是金盔金甲,胸前硕大的护心镜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两个人右手都持着陌刀,刀尖斜指地面。也不知斩了多少人,鲜血顺着刀身流下来,从刀尖处一滴滴的掉落地面。

袒身的汉子名唤李嗣业,善使陌刀,实乃官军第一猛将。那金盔金甲之人唤做李归仁,也使一柄陌刀,有万夫不当之勇,乃安禄山麾下悍将。官军、叛军香积寺决战,偏偏他两个对到了一起。大将交战自是万众瞩目,官军也好、叛军也罢,都停了手,看这两个汉子一决胜负。

二人相距不过一丈,杀气弥漫却似乎笼罩了整个沟壑谷岭。两个人都是沙场老将,深谙手战之道。四目相对,都盼着能在对方身上找出些破绽。忽然弓弦一响,一支利箭由李归仁身后阵中飞出直奔李嗣业而来。李嗣业久经战阵,耳听八方。待那支箭射到自己眉心之前,他才伸手“砰”地将箭身抓住。他轻蔑地看了一眼李归仁,冷冷一笑,单手揉草芥一般将那支箭一折两段抛在他跟前。他眼神分明在说:“暗中偷袭,卑鄙行径。”李归仁眉头微皱,缓缓将左手举起,食指、中指轻轻挥了一挥。这是杀人之令,跟在他身边的亲随都知道这个手势。当时四名亲兵将那偷袭之人拽下马来,就地斩了首级。

“咚咚咚咚”,唐军阵中传来一阵战鼓之声,却是郭子仪大帅亲自擂鼓为李嗣业助阵。叛军这边随即也吹起了号角。

一阵秋风袭来,卷起满地残叶,就在沙场内打着旋,越飞越高。

李归仁眉毛一挑,陌刀当头便劈。李嗣业微一侧身,看着李归仁的陌刀从自己身前劈下。他不待李归仁收刀,身子向前一跃,陌刀卷着一股寒气,直奔李归仁前胸。此招唤做“大力运天地”,乃是李嗣业的得意招法。这一下措手不及,李归仁向后急退却还是慢了半步。“铛”地一声,陌刀正击在他护心镜上。李嗣业神力,这一击竟将李归仁护心镜击裂。唐军见李嗣业占了上风,发出一阵呼啸般得喝彩。叛军这边虽悄无声息,号角声却更加急了。李归仁虽未受伤,却也觉五脏翻转痛苦异常。他吸一口气,陌刀斜切李嗣业右肩。李嗣业将来刀拨开,跟着陌刀当枪直刺李归仁前胸。李归仁使刀格挡,却自觉已然力怯,欲闪身躲避时还是慢了半拍,李嗣业陌刀刀尖已刺入他铠甲缝隙。

李嗣业这刀得手,已然觉出李归仁身着重甲。他冷笑一声,双臂一使劲,刀尖旋转而入。只听“喀喇”一声大响,李归仁满身铠甲崩飞,黄金甲片射向四方,肋下更是被刺出半尺长的口子。李归仁心中骇然。自己浑身的技艺尚未施展,便被李嗣业两招击败。好在他久经战阵,见机甚快,向后翻了两翻,陌刀脱手向李嗣业飞刺。待他欲起身时,只觉右肋一阵剧痛,又坐倒在地。李嗣业伸左臂将飞来的陌刀击开,上抢两步便要取了李归仁的首级。眼角余光处,看见两只百人队骑兵疯了一般扑了过来。他眉头一拧,陌刀横斩,当先的四名骑兵人马俱碎,倒在地上。这两哨百人队骑兵乃李归仁亲信,视李归仁如父亲一般,虽见李嗣业神勇,依然拼命进攻。又听一片呼喊声,却是李嗣业身后陌刀队冲了上来。两支人马撞到一起,片刻之间,叛军的两哨百人队骑兵已然损失大半,满地都是断骨碎肉,鲜血如泉汨汨而流。百人队骑兵虽伤亡惨重,却还是将李归仁抢了回去。

李嗣业得胜,官军士气更旺。郭子仪帅字旗挥舞,将士们便掩杀过来。叛军虽然悍勇,奈何气势已失,只有勉强抵抗。

这一战从中午直到太阳偏西。待马嘶人喊之声渐渐止住,各路将军都报来战果。郭子仪伸掌慢慢算来,又走到李嗣业身边笑道:“二李拼刀,可称佳话。此战斩首六万级,将军首功。”

……

察乃今立于高岗之上遥望星汉。他本是军中斥候,因厌倦了征伐,便脱了军籍隐居在洛阳之南,只以打卦测字为生。只因腰间常挂着一枚硕大的葫芦,又被人称作“葫芦生”。他今夜心血来潮,便登高一望。却见北斗之南太微垣中一颗大星光辉昏暗、摇摇欲坠。他自语道:“此星若堕,当折一大将。”话音未落,那星陡然一亮,跟着化作流星拖着长尾消失在东北方向。

察乃今心绪不宁,长叹一声转身而去。

邺城已被官军重重围困,数次进攻依然无功而返。李嗣业身披重铠手提陌刀领着自己的陌刀队反复冲锋,虽然颇有斩获,却难进邺城半步。李嗣业愤怒之下,脱去铠甲摔在地上,手提陌刀奋勇冲阵。忽然一阵梆子之声,跟着箭雨遮天蔽日飞来。四个亲兵忙用盾牌为李嗣业护住身体。攻势受阻,李嗣业大怒。他双臂一使力,四名亲兵飞出两丈。他提起陌刀正要再闯,一支羽箭从太阳处飞来,“噗”地一声,插在他左胸上。

此时已是肃宗乾元二年正月二十八日。叛军困兽犹斗,官兵进展缓慢。

二更时分,李嗣业刚敷了新药,卧在帐中歇息。便在欲眠之际,忽然帐外金鼓声大作。李嗣业喝一声:“杀贼!”猛然起身,持陌刀跃出帐外。忽觉心口处一阵剧痛。低头看时,箭创崩裂,鲜血激射而出。他仰头一望,见一颗斗大的流星划过夜空消失在天际。他眼前一黑,陌刀脱手,仰面摔倒在地。


“笃笃笃,笃笃笃”。

时交初更,上都长安已经没有了白日间的喧嚣,只余下万户捣衣之声,起起伏伏。

安邑坊内这户人家的堂前空地,一大一小两个人儿相向而立。二人俱是紧身短衣打扮,干净利落。男子手中持着一柄陌刀,月下闪着寒光。孩子手中也是一柄陌刀,却是枣木打制,形制也小了许多。男子道:“咱昙氏虽在朝廷为官,根子却在少林。少林乃天下武林之宗,习武之人莫不仰视。却终究是佛家庙堂,讲究以武悟禅,又以慈悲法度为上。再则大唐乃是礼仪之邦,便是游侠、武士,手战约斗之时也自有礼法。未学艺,先学礼。今日为父的便将这江湖手战之礼教给你。”小孩子六七岁的年纪,身形瘦弱。他躬身道:“拾郎谨受父亲教诲。”男子又道:“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你可听得懂?”孩子摇了摇头。男子道:“这些话说得是手战之神气,你若不懂,等长大些我再教你。”

男子将陌刀装入刀衣之内,负在背上后退数步道:“游侠手战之时,双方需相隔五丈之遥,以避偷袭之嫌。然后叉手,躬身,此所谓示礼也。”孩子照他的样子做了。男子又将背后陌刀摘下,将刀衣除去,又把刀头与刀杆旋在一起,双手持着横在胸前道:“将己方兵器明示对方,光明正大,此所谓示刃。”孩子也将枣木陌刀横在胸前道了声:“示刃。”男子挽个刀花,使个藏刀式道:“亮招示威。”孩子也照他样子使了个藏刀式道:“示威。”男子将刀一收,便将陌刀藏于刀囊之内,说道:“三示之礼完毕,便可手战。你可记下?”孩子将胸一挺大声道:“记下了。”

一个妇人从堂内走出来,将孩子揽在怀中道:“夜宵做好了,好歹吃上一些再说。”孩子闻言,挣脱母亲,蹦跳着跑进堂内。男子过来与夫人十指相扣,相携着走了进来。

夜宵甚是简单,每人碗中不过几个馄饨,桌上是小碟的爽口咸菜。

妇人将自家碗中的馄饨分给了丈夫和孩子,看着他两个狼吞虎咽,心中喜悦。她摸摸儿子的头问道:“拾郎跟着父亲习武,长大以后也做个军官。”那叫拾郎的孩子将口中的馄饨咽了,摇摇头道:“拾郎不愿做军官。”他父亲笑道:“不愿做军官做个游侠也好。”拾郎又摇摇头。夫人诧异问道:“那拾郎长大以后要做个什么样的人呢?”拾郎将筷子放下,两只小拳头一挥道:“拾郎长大要做个刺客,十步一杀人,千里不留行。”那丈夫闻言哈哈大笑。夫人冷笑道:“夫君满腹经纶,文武兼才,黑道白道俱有结交。只可惜交友不慎,把我家孩儿都带坏了。”那丈夫摸了摸儿子的脸颊,笑道:“孩子气,不必在意。”夫人哼了一声道:“有其父便有其子。”

原来,这户人家主人姓昙名拓字开疆,其祖上乃少林寺僧昙宗大和尚。因昙宗与师兄弟一起舍命救下唐王李世民,被太宗皇帝敕封为“大将军僧”。昙宗不愿为官,只在寺内念经礼佛。族人却舍不得这来之不易的禄位,在后辈儿郎中寻了个聪明伶俐的孩儿,只说为昙宗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便过继到昙宗膝下为子。昙宗一心向佛,并不问这等俗务,也就由得族人所为。昙宗五十八上圆寂,这位继子便袭了“大将军”衔,到长安赴任。太宗皇帝感念少林寺僧功绩,便将“昙”姓赐予了这位继子。好在这继子为人忠厚,做事勤勉,更兼一心事主,颇得太宗皇帝赏识,不但赐了宅田土地,还遣了两个宫女过来伺候他,这昙氏一门,便在长安开枝散叶。到昙拓时,已历四世,早没有了爵位,只在玄武门千骑中任了果毅都尉一职。昙家祖上起于江湖,后代子孙也多与地方豪杰结交,其中不乏游侠、刺客之流。

昙拓娶妻太原王氏之女,婚后却无梦熊之兆,第三年时才产下一女。这女子自降生便体弱多病,不到三岁便夭亡了。

这一日正是二月十九,乃是观音菩萨的生日,王氏夫人照例要到庙里进香祈福。开门出来时,门前玉阶上不知何人放了一个襁褓,便命侍女抱了进屋。二人打开看时,竟是一个男童。这娃娃睡得正香,并不啼哭扰闹。王夫人大喜过望,只说是观音送子,口中直念“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待夫君归来,便与他商议,欲收留这孩儿为子。昙拓自然愿意。

这孩儿刚送来时,嘴唇青紫,王氏只当是天寒冻着他了。谁知过了几天,依然是这个摸样。更加每当闹食闹觉哭泣起来,往往气尽昏厥。昙拓便请了好友,人称“小医圣”的太医孙济前来诊治。孙太医看过之后,叹气说道:“这孩儿先天心脉不全,恐怕活不过七岁去。”又开了几服药来,说道:“照这个方子吃吧,能活多大看他的造化了。”王氏夫人抱着这孩子,又想起夭亡的女儿,不由得伤心落泪。好在昙拓粗通医理,又有了小医圣的方子,再加夫妇二人精心照料,这孩儿倒也顺利长大。虽然气尽昏厥的毛病常犯,却未危及性命。这孩儿诸事皆好,就是目生重瞳,甚是奇特。还有个习惯,先天左势,便是平常说的左撇子。夫人试了多次,想要给他扳过来,虽然改了好多,每遇上着急之事却还是习惯用左手。只因这孩儿是拾来的,夫人做主便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做“拾儿”,又称他作“拾郎”。仔细算来,孩子在昙氏族中,恰恰排行第十,这“拾郎”的名字,也算是上符天意了。

一时饭闭,夫人先命侍女蝶儿将拾儿带出去洗漱,然后拉着夫君进了卧房。昙拓笑道:“夫人,天色尚早,恐怕不大方便吧。”王氏面上一红,将一盏茶递到昙拓手中,说道:“休要打趣,有正经事和夫君商量。”昙拓将茶水一饮而尽,一揖到底,拉了个长音带着戏韵说道:“娘子请讲。”王氏叹口气道:“夫君,再过几天便是拾郎的生日。这生日一过,也就到了孙太医说的七年之期。这些年仰赖上天保佑,我孩子并无大碍。只是这体弱多病的样子,也不知还能撑得几年。为妻的想还需寻一个长久的法子,留住咱孩儿这一脉。”昙拓笑道:“夫人定是已然有了主意,别卖关子,说来听听。”王氏道:“你昙家祖上与少林寺颇有渊源,昙家的功夫便是出自少林。为妻的想着,这少林寺内能人辈出,能医能武者不可胜数。咱们不妨把拾儿送到寺中,一来练武强身,二来求寺中医僧为我儿诊治,三来仰仗佛光普照,或能渡过此劫。”昙拓低头思索一番,点点头道:“此事不难。为夫的与少林寺方丈道玄师父多有来往,也与觉明师父交情深厚,把拾儿送过去自然放心。不过,如此一来咱夫妇与这孩儿一年都见不上几面了。你可舍得?”王夫人闻言垂下泪来,抽泣半晌道:“不舍得又能如何?唉,我可怜的孩儿。”

只说昙拾儿被父母送到少林寺中,便拜觉明和尚为师,习练正宗少林功夫。也是上天怜见,这位觉明和尚年轻时也是江湖豪客,交游广泛快意恩仇,与昙拓也是至交。他忽一日顿悟,便在少林寺出家。觉明不但拳脚枪棒一流,还得道玄亲传,是寺中有名的医药僧。只因这昙家与少林寺的渊源,道玄方丈便命昙拾儿拜在了觉明门下。既是方丈所命,又有私下的交情,虽是俗家弟子,觉明却也对昙拾儿另眼看待。不但练功上循序渐进,还针石汤熨,精心调治。拾儿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易经洗髓,脱胎换骨,两年下来,不但心疼的毛病极少再犯,便是两片紫色的嘴唇也恢复了红润本色。只是先天的缺损,药石上极难医治去根儿,因此,拾儿虽然体质大为提高,练功上时间却依然不能过久,与师兄弟过招,也只限四十招内决出胜负。

昙拾儿似乎天生就是习武的苗子,再加上觉明和尚因材施教,这些年在师兄弟中居然没有对手。也因这先天的不足,拾儿打手较量时便求速胜,出手往往过于刚猛,一二十招便分出胜负。因他拳脚过于沉重,师兄弟们与他过招时难免带伤,久而久之,这些师兄弟便都不愿与拾儿对练。觉明和尚只得亲自上手,或寻寺内长一辈的高手来与拾儿较技。此时觉明和尚发现,当拾儿以左手为阳手出招时,师兄弟们往往甚难适应,更能出奇制胜。这一特点,在拳脚上已然大占便宜,用到枪棒兵刃上,更是如虎添翼。觉明和尚索性让他左势右势同练,如此一来昙拾儿技艺大增,小小年纪居然在寺中打出了些名气。觉明和尚看在眼中,却暗中叹气,只怕他刚猛有余而柔韧不足,正所谓至刚易折,久之,于己于人都没有好处。有心要将昙拾儿渡入空门,以佛法消消他的燥气,却也知道拾儿乃昙拓膝下独子,这个话便迟迟说不出口。无奈之下,便常常以佛法教化,让他多怀慈悲之心。昙拾儿一心都在武学之上,对这些佛家教诲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天宝十四载,安禄山范阳起兵,大唐半壁江山沦陷,王氏夫人跟随玄宗皇帝的车架远赴蜀中避难,昙拓却奉旨调入郭子仪帐下随军平叛,少林寺僧也多躲入山中,以避兵患,夫妻二人乃与拾儿断了联络。

这一年官军收复洛阳,恰逢昙拾儿十二岁生日,父亲昙拓久未见儿子,心中思念,便将在少室山避祸的儿子接了来,又约会了好友李嗣业、卫旷等借机一聚。当时卫旷送了一匹黑色小马给昙拾儿祝贺生日,因这马鬃毛特长,跑起来轻蹄飞舞,昙拾儿极是喜欢,便给他起名叫“飒流苏”。卫旷道:“当年太宗皇帝有马名唤‘飒露紫’,咱们这飒流苏与它比之,只怕也不遑多让”。这马的名字便叫开了。李嗣业一时未备礼物,有些尴尬,便席前舞刀助兴。李嗣业这柄陌刀号“青锋闪”,乃官府武库特别打造。寻常陌刀不过三十余斤,偏这柄足有七十斤重,堪比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军中使得动的不过嗣业与昙拓数人而已。

昙拾儿少林学艺已经五年,于这武学之道也有了些见识,见嗣业陌刀法朴实无华却凌厉实用,一时鼓掌叫好。嗣业恰在兴头上,许诺道:“拾儿若拿得起刀,便将青锋闪相赠。”拾儿年少轻狂,走上前来,不但将刀抬起,还学着嗣业的样子使了三招,当时满座皆惊。嗣业当即便要赠刀,却被昙拓劝阻,只道:“贼寇未平,将军怎可无刀。待将来天下太平,拾郎成人,再赠不迟。”嗣业当时应允,却从此对昙拾儿另眼相看,也不顾昙拓是否愿意,将拾儿留在身边一个月,更将自己所创之陌刀十二式尽数相授。当时,太白先生诗名满天下,李嗣业也颇喜李诗气魄,认为与自家刀法相合,便择其佳句为十二刀式命名,其为:势拔五岳、千里江陵、碧水东流、影入平羌、长风万里、手摘星辰、飞流直下、大力运天地、虚步蹑太清、飒沓如流星、桃花带雨浓、蜀道难。后邺城之战,嗣业身中流矢,金创崩裂而亡,临终不忘前诺,将青锋闪托与昙拓命其转交拾儿。只因拾郎尚在少林,昙拓却在军中,行无定所,因此昙拓便将青锋闪当作了自己的兵刃。


这时已是宝应年间,天下初平,虽尚有残余叛军为患,却也成不了大气候。

正是大年三十。初更时分的一场好雪飘飘摇摇直下了一个时辰,将西内太极宫打扮得清爽素净。一阵笛声传出。这曲子呜呜咽咽婉转哀怨,听着让人悲从心起,哪里还有过年的气氛。这笛子正是上皇玄宗吹奏。自玄宗皇帝归居西内,早没有了往日的风光,身边得用的人走得走散得散。高力士发配巫州,陈玄礼无奈致仕,里外伺候的宫女宦官,也换成了年老体弱之辈,便是西内护卫也只剩下懒将堕兵。是昙拓苦求本卫的大将军,这才留在上皇身边。

今夜昙拓是二更前当值,此时已然交了班准备回家。昙拓不放心来接班的都尉赵福,想要再叮嘱他几句,赵福却只想着饮酒赌钱,跟昙拓打了几个哈哈,便将昙拓推出了门。此刻昙拓听到笛声不由暗自一声叹息,紧了紧背后的青锋闪,循着笛声而来。

甘露殿门前,上皇玄宗裹了一件猩猩红的大氅,正横笛吹奏,旁边只有一位宫女持香躬身而立。远远看去,便如画卷一般。一曲未完,笛声戛然而止。上皇轻咳一声,叹道:“老了,气息不足了。”昙拓道:“上皇身体康健。等春暖花开,臣等还盼着与上皇再痛痛快快击一场马球呢。”上皇笑道:“奢望了。当年朕的击鞠队中,昙将军还是一员骁将。朕曾赐马首金戒给你等,昙将军可戴着?”昙拓道:“上皇恩赐,臣自然日日戴在手上。”说着欲将金戒摘下,谁知戴得久了,竟箍在肉里,一时取它不下。上皇过来握了他的手,就手将金戒仔细端详一番,叹一声:“花无千日好,人无再少年了。”说着将笛子递给宫女,扭身欲回殿去。

“呼啦啦”,一阵衣袂破空之声。昙拓久经战阵,甚是敏感。他急将陌刀青锋闪摘下,“喀”地一声将刀头与刀柄旋在一起,以身护住了上皇。殿前阶上,四个黑衣蒙面人一字排开。上皇大场面见得多了,心中虽惧,却面不改色;那位宫女却嘤咛一声,吓得昏倒在地。这四人俱都黑巾子蒙着面,手中持着弯刀。昙拓看了看他们的兵刃,问道:“胡人。尔等可是安贼余党?”四人并不答言,相互对视一眼,提刀齐攻。昙拓只一招“拖杀四门”,便将他们逼退。昙拓虽然持着陌刀,使得却是春秋刀法。甫一交手,昙拓已然看出,果然是奚人的武功路数。这四人显然是奚人中的好手,刀法简洁凌厉,甚少虚招花招。好在昙拓在军中时常与奚人作战,对他们的武功路数甚是熟悉,以一敌四,还略占上风。来人见难以得手,一人忽地持刀刺向倒在地面的宫女,昙拓一招挑袍式将他的弯刀格开。便是这瞬间的转换,情势为之一变,四人已将昙拓与上皇隔开,其中三人缠住昙拓,一人直奔玄宗而去。上皇玄宗哪里还顾得上帝王威仪,转身往殿内便跑,谁知大氅被门槛挂住,登时仆倒在地。上皇玄宗居然临危不乱,扭回身来喝一声:“尔敢……”黑衣人更不多言,当头便砍,却听“铎”地一声,上皇玄宗额头中刀,登时鲜血崩流,龙躯倒在尘埃。

黑衣人一刀命中,低头看时,似乎不可思议。便在这时,昙拓杀退三人,一招青龙出水,直取这人。

黑衣人犹疑之间,见青锋闪劈来,飞身闪避却慢了半拍,嗤地一声,左臂已被昙拓刀风扫中。黑衣人低头一看,自家臂膀已断,只剩些皮肉相连。这人极是凶悍,右手刀光一闪,便将自家左臂从断处砍下。这人不待断臂落地,将刀一抛便把断臂接在手中。这人见昙拓已将上皇玄宗护住,知道今日之事再难得手,用胡语说了一句什么,四人飞身出殿,霎那间已然不见了踪影。昙拓见上皇受伤,不敢去追贼人,掏出随身的刀伤药,撒在伤口上。

执宿的宦官本来都躲在了床下幔后,见刺客退去,才各自哆哆嗦嗦地挪出来。昙拓将玄宗扶起放在龙榻之上,见他额头虽上了药,却还是血流不止,急忙命一个小黄门去传太医,自己轻轻按压玄宗额头穴道,那伤口的血流慢慢缓了下来。

不多时,太医孙济抱着药匣赶了过来。这孙济人称小医圣,乃是药王孙思邈的孙子,家传医术甚是高超。却见他来至近前,仔细将伤口验视一番说道:“无妨,刀未伤骨,皮肉受损而已。”接着上药包扎,又开了些口服的方子,命人自去照方抓药。昙拓过去将刺客的弯刀拾起,细看时,只见弯刀刀刃已然卷口,心道:“奇哉!上皇头骨竟有如此坚硬?”

这时节,各有司衙门的人及玄武门千骑的将军们才姗姗而来。跟着有人通报,博陆王李辅国带着人过来,大家赶忙迎接。李辅国进来斜睨了龙榻上尚在昏迷中的上皇玄宗,问孙济道:“上皇伤势如何?”孙济道:“无碍,养个十天半月便好。”李辅国面无表情自语道:“哼,怎么办事的。”又回头问道:“今夜何人当值?”赵福从人后慢慢走了过来。李辅国却不去看他一眼,挥挥手道:“拉下去斩了。”两名亲兵过来将赵福按住绑了拖了下去。李辅国回身往殿外走去,边走边说:“今夜当值的宦官宫女全部问斩,昙将军护主有功,改日奏明圣上再行封赏。”走到殿门口时,忽地停住脚步道:“今夜之事不得外传,但有管不住嘴巴的,就杀了他全家。”

四位黑衣蒙面人从西内出来,先在各里坊间兜了几个圈子,人影一闪钻进了崇仁坊的一座大宅子内。这宅子似乎荒废了很久,屋宇残破,草木丛生。这四人来至后园的一座祠堂,进得门来转到神位之后用脚一踢,地面打开,露出几步台阶,四人拾阶而下,穿过一间厅堂,来至后面密室。

密室内灯光昏暗,灯影下坐着两个人,一位四十上下的年纪,书生打扮;一位却是一身道服。这道人留着五缕长髯, 眉间正中有一颗朱砂红痣,一副仙风道骨的派头。见他们进来,都站起身来。四个黑衣蒙面人过来单膝跪地施以军礼。那书生见了四人的神态模样,知道并未得手,叹口气道:“这事儿本来难办,为难各位了。”那断臂之人汉话甚是流利,只听他道:“要说也算得手了,只是遇上一件怪异之事。”书生问道:“怎么讲?”断臂人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道:“卑职那一刀又准又狠,寻常来讲定然砍出他的脑浆子。谁知一刀上去,刃难入骨。卑职看时,自家的弯刀刀刃都卷了。卑职一时想不明白,难道那昏君练成了金刚不坏之体?”书生也感诧异,回头见道士一副高深莫测之态,心中一动,说道:“尔等下去休息养伤,此事容后再议。”四人领命而去。

书生道:“这事儿透着古怪,难道这皇帝老儿真有神明护佑不成?”道士捻须微笑,却不答言。书生拱手道:“仙长莫要故弄玄虚,若知道其中内情,还请教我。”道士微微一笑说:“老皇帝自即位以来,便常思长生不老。他寻仙访道,饮露服丹,而且日日服食玉粉。这以金盘呈露,调以玉粉服食,乃是我道家求仙的法子,久而久之就会使颅骨玉化脑中生出玉髓。此时颅骨坚硬无比,寻常刀剑自然难以得手。”书生道:“竟有这等奇事,只是不知如何可破?”道士笑道:“办法自然是有的,只是需答应贫道一个条件,贫道便如实相告。”书生道:“这是一笔万两黄金的大买卖,道长尽管讲来。莫说是一个条件,便是十条八条的,在下也应允了。”这道人道:“这事儿若要做得干净利落,只需寻一猛士,持铁锤将他颅骨击破,然后取出脑中玉髓,那皇帝老儿登时便亡。老夫的条件,便是要这颅中玉髓。”书生想了想道:“这样的人倒是有个现成的,就是价钱贵了些。也只好请他了。”又抱拳道:“好!他日若能得手,这脑中玉髓双手奉上。”

第二日已是大年初一,昙拓无心过节,大早起来便往玄武门千骑将军衙门而来,想着将昨夜之事呈文上报,并将捉拿刺客的差事领下。谁知本卫将军并不见他,跟着校尉持着令牌传出军令,官升一级,即日起调昙拓往大明宫宿卫。昙拓心中不愿,奈何军令如山。谁知此后数日,上皇遇刺之事竟如从未发生一般,既无衙门追查,内外臣工更是三缄其口。昙拓心中疑惑,却又无可奈何,便常往太医孙济处打探些上皇的消息。孙太医只说上皇无碍,已能正常起居,只是精神不济,还需多加调养。

转眼冬去春来。这日,昙拓正在大明宫执宿,忽见内廷着了火般乱了起来,宦官宫女往来穿梭,执宿的内卫也增加了一倍。昙拓知道有事,便拉住一个相熟宦官问他。这宦官只压低声音说了句“上皇崩了”便急匆匆走了。昙拓吃了一惊,即刻便赶往了太极宫。谁知西内守备已被丞相府亲兵接管,昙拓纵有宫内出入腰牌,也无济于事。百官得信都陆续赶来,也被一一挡驾,便是几个皇子皇孙,没有博陆王李辅国手令,也难以出入。待灵堂置好,百官得以入内吊唁时,上皇已经入殓,竟无人得见遗容。昙拓见了这慌张的场面,又想起上皇遇刺之事,不免心生疑惑,第二日便独自到太医孙济的宅子寻他。谁知到了孙太医的宅子,却只有熬药老仆一人。问他时,他只道孙太医连夜被召进宫,天明方归,回来急匆匆收拾了包裹便出门了,现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昙拓更觉蹊跷,一面暗暗探访孙济下落,一面在宫中悄悄查访。

玄宗皇帝仙逝,照例国丧三十日,谁知不过半月,当今圣上也驾崩了。新皇登基,是为代宗。

又三十日,国丧期满,长安城重又热闹起来。

长安曲江池边有仰啸堂,乃是神都一等一的酒肆。这日,仰啸堂二楼被人包了下来,能将他一整层包下,这客人出手确实阔绰。

做东的名唤卫旷,乃长安城一等一的豪阔之士,生性爽直,专一结交名士豪侠,只因习惯往来于平康坊中寻花问柳,便得了个绰号叫做“探花郎”。卫探花善使长剑,拜在大将军裴旻门下。一手裴家将军剑法虽未入化境,却也是一流的高手,因此又被长安游侠尊为魁首。只因老友李泌辞官归隐,他特地在此摆宴送行。

今日陪坐的尽是往日旧友。靠窗一边坐着的便是昙拓,对面乃是卫旷的挚友李闲。昙拓上下手各空了一个座位,上手位显然是留给李泌的,这下手位留给的也是一位军官,乃是羽林将军,人称“射飞毛”的刘洪。他因何唤做“射飞毛?”只因此人射术精绝,便是乱风中飞舞的羽毛也能一射而中,便得了这个雅号。

此时,因李泌迟迟不到,卫旷与师弟刘逸便在厅堂舞剑助兴,消磨时光。二人都是裴旻门下弟子,一招一式极为熟悉。转眼三十招已过,卫旷一招落日照大旗,眼见刘逸手腕中剑,他却不闪不避反而向上一迎。卫旷害怕伤了他,只得将剑一收。谁知刘逸乘此机会,一招辕门射戟,出尘剑抵在了卫旷咽喉处。卫旷无奈地摇摇头,将冲霄剑一抛算是认输。卫旷之剑名唤“冲霄”;刘逸之剑名唤“出尘”,乃是二人花重金请内府工匠打造,虽非上古名兵,却也异常难得。昙拓不满道:“师兄弟较技,何必耍这心眼。”刘逸笑道:“若不使计,如能赢得了卫探花!”俯身将冲霄剑拾起,双手捧到了卫旷面前。


“蹬、蹬、蹬”楼梯响处,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风风火火地走了上来。众人瞩目看时,却见这人一身戎装,手中却托着一架绿皮鹦鹉。来人嗓门洪亮,站在楼梯口边嚷道:“刘洪宿卫晚来,向各位哥哥兄弟赔罪了。”旁边刘逸站了起来,将出尘剑归鞘笑道:“老刘、老刘,我早说你是个鸟人,如今看看你这样子,还真是名副其实啊。”众人大笑。

刘洪找了个软塌坐定,将手中鸟架高高托起,说道:“诸位切莫小看了这只鸟,在它身上还有一段了不得的传奇呢。”说罢白眼朝天不看众人。

刘逸果然耐不得性子,凑上前来道:“有什么传奇说来听听。这半晌,既无美酒又无美女,真要闷杀我了。”

刘洪却嘿嘿冷笑,不去理他。

众人也都围了过来。这鹦鹉,既非波斯名种,又无五色神衣,普通绿皮鸟一只,大都摇摇头各归其位。倒是卫旷细细看了半天,双手一击道:“此鸟莫非是……”忽见刘洪以目视己,连忙住了口,哈哈一笑坐了回去。

刘逸见此情形,更是勾起了无穷的好奇心,上前来双手抱拳一躬到底道:“刘大哥你就是我亲爹,莫要再卖关子了,快快说来听听。”刘洪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刚才说谁是鸟人来?”刘逸双臂展开大袖上下飞舞作飞翔状,说道:“自然是在下。”刘洪站起身围着刘逸绕了一圈嘿嘿笑道:“不错不错,你这鸟人飞得果然妩媚。不过,你这小子口臭得紧,需以上等美酒洗之。来,先罚你三大盏!”刘逸一拍胸脯道:“还有这等好事儿?这罚小弟认领。只是这正主未到,咱们便先饮起来,岂不有失体统?不如这样,今日酒账便记在在下的头上,也算给刘兄赔罪,如何?”众人哄笑叫好。

刘洪白了他一眼走到卫旷身边,将鸟架往案子上一放道:“老刘我一介武夫,粗人一个,要说讲传奇故事,还是要劳驾卫兄。卫兄文武全才,讲起来自然是耐听得很了。”

卫旷托起鸟架吹着口哨逗弄了一番,又剥了颗花生喂鹦鹉吃了,抬起头看了看众人说道:“在下提一个人,不知各位还记得否?”见众人个个侧耳,叹气道:“这人便是杨崇义。”

众人一听杨崇义这个名字,顿时安静下来,更有知情的发出“哦哦”的感叹。

长安多富豪,而数得上的首推卫旷、刘逸、李闲和杨崇义。这四人累富数代,家资巨万。更兼疏财重义、有难必救,具孟尝之风,时人称之为“长安四公子”。卫旷、刘逸、李闲年龄相仿、志趣相投,交往甚是频繁;卫旷与刘逸更是师兄弟,若论功夫,二人三十招内难分胜负,三十招后卫旷便要小胜一筹。卫旷与刘逸还合股在北里开了“东楼”。平康坊内东楼、西寮、北堂、南陌都是一等一的院子,东楼又是其中魁首。内中不但姑娘能歌善舞,俏丽异常,难得的还有能对诗答文写字作画的才女。刘逸便将东楼装成了书院的模样。架子中是经史子集,案子上为笔墨纸砚。他也得了个雅号——“刘夫子”。李闲虽然经商,却在金吾卫中挂了个闲职,平常用的兵刃乃是青铜吴钩,功夫不在卫旷之下,偶尔也做些买剑杀人的勾当。杨崇义与三人虽也相识,但毕竟年龄大了几岁,又不喜习武,因此来往并不密切。只是刘逸与杨崇义有一些生意上的交道,私交倒也平常。

刘逸低头微一沉思,一拍大腿道:“卫兄不提我到忘记了,这架鹦鹉正是杨崇义兄府上之物,兄弟我是见过的。杨兄失踪了很久,后来听说案子破了,具体细节么倒也未作打听。”

卫旷道:“不错,案子是破了。杨崇义兄为人所害,而破案的正是这只鹦鹉。”

众人闻言,顿时都来了兴趣,都直起身来倾耳细听。

卫旷却卖了个关子,细细品起茶来,直到刘逸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地央求,这才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只听他说道:“杨兄遇害,实乃家贼所为。杨崇义兄娶妻刘氏,这个女子颇有艳名,想来大家伙也有些耳闻。”刘逸道:“不错不错,在杨兄府上曾经偶遇,堪称国色,比之杨妃只怕也差不到哪儿去。”说着还咽了口唾液。卫旷白了他一眼,说道:“真真是红颜祸水。杨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常常在外奔走,这一来难免冷落了佳人,这女子便耐不住寂寞了。恰好邻家一个名唤李颜的少年,生得齿白唇红有些姿仪,又常来杨府走动,一来二去,便与刘氏勾搭成奸。时间一久,这露水的夫妻便不想做了,想做个长久的夫妻,有心私奔吧,却又放不下杨兄这万贯的家财,于是二人便生出了歹念。俗语曰,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二人既生此念,便日日寻找机会。那一日,杨兄醉酒晚归,卧于榻上。刘氏见家中童仆都已安歇,知道是个机会,便将李颜唤了来,就在榻上将崇义兄缢杀,之后乘夜将崇义兄抛尸于后园枯井之内。第二日天明,刘氏先是说丈夫夤夜未归,遣家中童仆寻找,又跑到有司报官,说自己丈夫未归,恐被歹人所害,请有司追查。刘氏不但报官,还使出银子上下打点,京兆府便接下了这个案子。谁知一查就是半年。杨府的几十位童仆被拷问了个遍,就是杨崇义兄生意上的朋友也大多接受过问询。”刘逸一拍案子道:“不错不错。京兆府少尹赵大人就曾来我府上查问过。”卫旷道:“在下也曾被宣到京兆府问话。”刘逸道:“闲话少说,快快讲来。”卫旷微微一笑,饮了口茶继续说道:“有司前前后后查了近百人,依然全无头绪。倒是这刘氏却不像之前催逼得紧了。京兆尹姚大人拿了人家的银子,心中不安,便带了人亲到杨府探视。客厅饮茶时,便见到了这架鹦鹉。当时这鹦鹉炸着翅子上下翻腾,引起了姚大人的注意,便走过去逗弄一番。谁知鹦鹉见姚大人过来,张口就说出了惊人之语。你道它说得什么?它说,杀家主者,刘氏、李颜也。此言一出,再看刘氏,一头栽倒在地。姚大人看出蹊跷,马上命人将刘氏看住,又派人将李颜拿了来。这李颜白长了一副好皮囊,却是个软骨头,不等上堂便一五一十将私通刘氏缢杀杨崇义的过程明明白白讲了出来,又从枯井中起出了杨兄的尸体。一出奇案就这样破了。”

众人听了各自感叹。

刘逸凑过来将鸟架接过去,细细打量了这绿皮鹦鹉一番逗它道:“来,叫声大爷。”谁知这鹦鹉在架上踱了几步,将头扭了过去不去看他。刘逸摇摇头道:“这事儿怕有蹊跷。一个扁毛畜生能知道什么?想来定是有知情的不便出面,将这话教了它来指证真凶。”谁知话音刚落,却见那鹦鹉忽地扭过头来骂了一声“笨蛋”。这一声骂只惹得满堂哄笑,那鹦鹉却“笨蛋、笨蛋”骂个不停了。

昙拓笑着将鸟架接过去,又喂了它些干果,这鹦鹉才住了口。却听他道:“休说他是扁毛畜生,这鹦鹉本来便有英明神武之喻,如今为家主报仇,更是当得个‘义’字,堪称义禽。这般秉性,只怕好些人也不及他了。而我等习武之人,最看重的也是这个‘义’字,咱们能够相识结交在此畅饮,只怕也是看在‘义气’这两个字上了。”

众人闻言频频点头。

昙拓道:“听说案子破后,这鹦鹉便被上皇养到了宫中,如何到了刘兄手上?”刘洪道:“上皇驾崩,周围的宫女宦官也都遣散了。有时常喂养他的宫女怕它无人看管就此饿死,便将它带出了宫。这宫女与我有些远亲,便将这鸟子送给了在下。”昙拓向刘洪一抱拳道:“刘兄,你家弟妹喜欢这种奇闻故事,小弟借回去让她也长长见识如何?”刘洪大手一挥道:“何必要借?送与弟妹了。”

卫旷忽笑道:“对了,弟妹本来就是并州大族王家的女儿。愚兄游历天下,虽从未到过并州,却结交了一位晋阳豪杰,他姓燕名留馨,实在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他日有幸,你我兄弟共赴并州,一来探亲,二来访友,到时,昙兄弟可要做一个大大的东道了。”昙拓点头应下。

正说话间,却见店小二端了一壶新茶上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童子。这童子卫旷认识,正是李泌的身边人。书童过来先给大家见礼,才低声道:“家主人身体不适,不能赴约,特遣小人告知,并至歉意。”大伙各自叹息,卫旷知道李泌心性,强求不来,打发走童子,高声道:“明日一早,小弟便要赶往当涂会友,既然李泌兄抱恙,只好再约会他了。”跟着上酒上菜,众人饮乐起来。

当夜,昙拓微醺而归,王氏夫人亲自茶水伺候,见他还带了一只鹦鹉回来,不知何意,昙拓便将这鹦鹉的奇事讲给她听,王氏自然叹息一番。

半个月头上,两名将军衙门的校尉持了令牌来传将军令,从今日起昙拓不必再去大明宫戍卫,仍然回西内太极宫。昙拓接了大令,跟着校尉便去了。王夫人依旧在家做些女红,逗弄鹦哥。晌午时不见昙拓回来,王夫人倚门望了几次,都不见踪影,想着丈夫身在内卫,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便先与蝶儿用了餐。谁知到了旁晚,丈夫依旧未归,王夫人心中未免有些忐忑。

天交二更,王夫人正捡了些米粒喂着鹦哥,丫头蝶儿歪在炕上打盹儿,忽听有人敲门声音急促。蝶儿惊醒,整了整衣裳起身去开门,王夫人只当是丈夫回来了,也理了一下鬓角跟着走了出来。当先进门的正是白天来的两个校尉,后面跟着一个黄门宦官。两名校尉左右一分,那宦官往前一步眼皮耷拉着懒洋洋说道:“上皇驾崩,玄武门千骑果毅都尉昙拓因久在上皇跟前伺候,思念上皇,痛彻肺腑,难以自已,于夜间在西内甘露殿前自刎殉主。”跟着一摆手,又有四名军校将昙拓的遗体抬了进来,又将陌刀青锋闪和防身小障刀置于兵刃架上。王夫人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呆住了一般,跟着一声悲鸣,哭倒在地。蝶儿大哭,上前抱起王夫人不停呼喊,半晌,王夫人才悠悠转醒。宦官将闲人遣出,只留了他与王夫人。他冷冷看了她一眼说道:“昙将军一片忠心,当今皇上也是知道的,待到天明自会下旨旌表封赏。”又一附身,凑到王夫人耳边低声道:“夫人与昙将军伉俪情深哪个不知,既然昙将军能殉主,夫人不妨也学一学古人,殉了夫去吧。如此一来,贵公子六根便也清净了,也好在少林寺中好好修行了。夫人若是不听话,那少林寺的佛爷只怕也保佑不了贵公子了。”跟着又大声道:“皇上的话还在其次,是博陆王爷让你死,你就不能活着。”一仰头发出一阵尖利的狂笑,扭身回去了。

王氏直哭了一个时辰,才被蝶儿劝住。二人强忍伤悲,将昙拓遗体抬至榻上。王氏命蝶儿打了盆热水来,将帕子浸湿细细擦拭丈夫的脸颊,见丈夫颈上一道伤口,不由又流下泪来,找了针线来一边抽泣一边将丈夫颈上伤口缝好,然后命蝶儿将丈夫一身新的果毅军服拿来,自己轻轻将昙拓旧衣脱下,便在这时,王夫人忽地发现丈夫胸口好大一片淤青,用手轻轻一按,似乎胸骨已然骨折。王夫人一怔,又将丈夫浑身仔细检视一番。看到左手时,眉头紧锁呆呆地坐到了那里。蝶儿上前“夫人,夫人”轻声呼唤,王夫人似乎少了三魂七魄一般木雕泥塑般在那里发愣。忽地,王夫人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走到大柜边打开,从一摞衣衫下摸出一件信封来,坐到桌边将信封内的东西掏出摊在桌上。只见封内是些裁好的方形纸块,一张上写着上皇两个字,一张上写着孙济的字样,还有一张写了刺客两个字,剩下的也多是人名地名,在最后一张之上,写着“五郎”两个字,字上还用朱砂墨重重画了个圈。王夫人乃大户人家出身,识文断字知书达理,便是朝廷中的大事,也是闻一而知十。近些日子自己丈夫也曾提到过上皇遇刺之事,虽是只言片语,但看着眼前的字迹,想着丈夫说的话,又想起黄门宦官在自己耳边的警告,竟如晴空中打了个霹雳一般,顿时明白了前因后果。王夫人就那么坐着,明明是望向自己的丈夫,眼睛中却没有一丝神采。良久,王夫人仰天一叹自语道:“为了我儿,便如了你们的愿吧。”跟着将纸块归入信封之内,将蝶儿唤过道:“拿出去烧了吧。”蝶儿接过信封,见夫人神情冷静已然毫无悲戚之态,略略放心,接了信封往外便走。谁知刚出房门,王夫人已然从内将房门闭死。蝶儿觉着不对,回头便去推门,人小力薄哪里推得开。却听王夫人隔着门道:“蝶儿,若见到我儿,务必告知他,万万不可报仇。”蝶儿只觉夫人话里有话,赶忙猛力拍门,房屋内却再无声息。蝶儿无奈,跑出去叫来了左邻右舍,大伙撞开房门,这才看见,昙拓夫妇二人盛装衣冠躺在榻上,王夫人已然用丈夫所配障刀自刎。


灞桥夜雨,徒增凄凉。

折柳亭内,一盏暗弱的烛火隔着纱罩明灭摇曳。

“黯然销魂者, 唯别而已矣。”卫旷有些感伤,持杯起身,独自吟诵。眼前的李泌,一袭道服,并未着冠,头发束上去盘了个混元发髻,斜签了一根木簪。卫旷问道:“李兄此去欲往何处?”李泌略一沉吟道:“先回洛阳小住,约会个朋友,然后衡山问道去了。”卫旷将酒杯重重地往石桌上一掷,愤然道:“皇帝昏庸,重用奸佞,似李兄这等忠直之士却难有立足之地,想起来便让人不平。”李泌却不接他的话音,站起身踱到亭边。暗夜只有风声、雨声。李泌似乎是随便地问道:“卫兄可识得昙拓?”卫旷道:“何止是识得,实乃至交。昙兄弟死于忠义,实在令卫某感佩。难得的是昙夫人至情至性,竟随着昙兄弟去了。只是小弟当时身在当涂,居然未曾赶上为昙兄弟夫妇上一炷香,想来徒增伤感。”李泌回身盯住卫旷,暗夜中双眸发亮,却依然不急不缓地问道:“卫兄可曾疑心昙拓之死?”卫旷一怔,右手持拳轻轻一击左掌说道:“按说昙兄弟并非愚忠之辈,此番殉节实在出乎所料。难道昙兄弟之死另有蹊跷?”李泌上前一步,声音压低了一些说道:“何止昙拓之死,便是上皇驾崩也有许多令人不解之处。”此言一出惊得卫旷目瞪口呆。李泌轻声道:“在下身处彀中,不便查访,卫兄目下身在江湖,如能便宜行事,或可告慰九泉之故友。”卫旷仰天长啸,跟着冲霄剑出鞘,寒光一闪已斩在亭柱之上。望着卫旷背影,李泌举酒一饮而尽,随手将杯一掷,更不道别,蓑衣蔽体,一人一驴,趁夜往东去了。

丑时一刻,京城城门“哑哑”开启,赶路的行旅,挑担的小贩,游方的僧人,各色人等渐次出入。卫旷袖了双手缓步而来。守门的兵丁赵甲、李乙上前正要查验,见是卫旷,忙堆起笑问道:“却是卫先生。这一夜又到何处风流快活来?”卫旷却不理睬他的话,随手几块碎银抛出,道了声“兄弟们随便消遣”。那李乙忙不迭地接了去了。卫旷也不理会身后的奉承声,径直往东市走来。他从当涂回了京城,便听说李泌辞官的事,不急回家,先送别好友。因心中有事,便先到东市盘桓。

东市已经热闹起来,各商铺也开门下板,为一天的生意做准备。卫旷信步来到老牛家烤肉坊。烤肉坊的掌柜名唤牛守理,本贯东都人士,在洛阳做个小本钱的生意。官军收复洛阳时,牛守理妻子被回纥兵掳了去不知所踪,女儿丑奴藏得紧,侥幸得脱。因生家具毁,父女二人只得赴长安城投靠亲戚。正所谓兴也百姓苦亡也百姓苦,京城的亲戚不知是死是逃,也没了影信。二人银尽财当,只得沦落街头乞食为生。因这丑奴长得还有几分姿色,难免引来街头泼皮的纠缠。那一日恰巧卫旷路过,仗义出手,救下父女二人;见二人着实可怜,又出了本钱,在这东市开了家烤肉店。这烤肉乃是老牛家传的手艺,生意自然也慢慢有了起色。卫旷与老牛的交情知道的人甚少,闲暇时便常来这里消磨。一来尝尝老牛的手艺,二来也算是躲一躲清闲。牛守理感念卫旷恩情,便想把女儿丑奴送与卫旷做妾,奈何卫旷正心有所属,一直不置可否。烤肉店的对门乃是一家皮革作坊,掌柜的姓马,膝下一子名唤良哥,正与丑奴年貌相当,渐次熟了,二人难免眉目传情。终有一日,牛唇对上了马嘴,二人成了好事。丑奴知道父亲心事,也知其必不能答应这门婚事,所幸与良哥商议,二人捡了个便宜日子竟私奔了去。自此老牛越发觉着愧对卫旷,伺候起来也愈发殷情。此刻见卫旷独自而来,赶忙迎进来,先切了一盘牛肉,又端了满满一壶一壶老酒过来。

卫旷酒肉食毕便在老牛家坊内歇息。天交巳时起来,也不过是京城之内走访一些闲友,天黑时又找了家赌坊押了几回大小,并不计较输赢。到禁街时分,卫旷已回到老牛家。老牛的好处是从不多嘴,见卫旷回来,只管伺候酒肉。卫旷今夜看去似毫无酒性,只是大块的牛肉吃了二三斤便和衣到客房睡了。老牛收拾好前店,盘点了账目自然吹灯就寝。

昨天的一场雨,把残月洗白,将星空洗净。正子时,卫旷潜到了皇城根下。

昔日,安禄山叛兵攻入长安,大肆劫掠,皇城毁损严重,多处宫墙崩坏也不见官家修缮。当今圣上移驾大明宫,皇城太极宫几乎荒废,虽有内卫巡查,也不过是应卯而已。

甘露殿外空无一人。卫旷俯身来到殿门外,将欲推时,却见殿门半开。卫旷长剑缓缓出鞘,以剑抵门又推开了些,跟着摸出一粒碎银,中指一弹,那块碎银“哒哒”滚入殿内,卫旷身形一晃已经站在了大殿中央。

“呼”,这一刀来得又快又急,直奔卫旷后脑。卫旷并不回头,听风辨位,向后刺出三剑。剑快刀慢,那人招式一收,回刀自救,刀剑相交“铮”地一声,卫旷身形向前飞出,左手抓了帷幔一借力,已跃至大梁之上。卫旷暗叫一声“侥幸”。原来来人刀势沉重,一招之下,卫旷右臂酸麻,长剑几乎脱手。殿内持刀人身形一缩已没入墙角。卫旷怀中再摸出一粒碎银,中指一弹,银粒发出破空之声直射那人藏身处,“铛”地一声,影暗处溅出几滴星火,那人以刀面将银粒磕了出去。便借着这一闪而灭的光亮,卫旷认出了这件兵器——陌刀青锋闪。

卫旷翩然而下,长剑归鞘,低喝一声道:“来人可是姓昙?”影暗处并无人应答。卫旷又道:“青锋闪、飒流苏。在下卫旷,若是拾儿,尽可出来相见。”

青光一闪,一柄陌刀刀尖向前指向卫旷。昙拾儿异常警惕,直到借着残月看清果然是卫旷,这才将刀一抛,跪倒在卫旷足边。卫旷轻舒一口气扶起拾儿道:“果然是贤侄……”昙拾儿双目已然流下泪来,哽咽道:“卫伯伯,我爹爹……我娘……他们……他们……”卫旷却将拾儿一拉,二人隐到了帷幔之后。一队巡城的内卫走了过来,有两人手打灯笼推开殿门随意地照了一照,然后用力一带将殿门关紧。“扑啦啦”,几只蝙蝠受了惊吓,从廊檐处飞走了。

卫旷知道一刻钟内不会再有内卫巡查,向昙拾儿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掏出火折吹着。火折所照范围不过身前三尺,二人便借着微微的光亮,细细勘察起来。

甘露殿虽已无人居住,但收拾得还算干净,家具用度各归其位,但与日常相比,似乎多了几分刻意的摆放。金丝楠的龙榻上,银钩挂住宝帘,却少了被褥铺盖,一旁的梳妆架上常设的银镜也不知去向。龙榻围子上雕着祥云飞龙,样子栩栩如生,颇有脱云飞举之势,龙须却断裂一根,硬硬地翘起。卫旷摸摸断茬处,又舔了一舔,果然有胶的痕迹,应该是断后修补,奈何胶性不足,又裂了开来。床板上并无不妥,卫旷欲到榻下查看,奈何身量长大,颇为不便。正踌躇间,却见昙拾儿右手一搭榻沿右肩抵住,硬生生将龙榻抬了起来。

榻下果有蹊跷。一块铺地金砖似乎浸过血迹,与傍边的颜色明显不同;其上的床板也蕴开一片深色的痕迹。卫旷掏出解腕刀切下一片床板藏于袖中,又要将金砖敲下,奈何金砖坚硬又铺贴紧密,难以得手。卫旷起身出来,见拾儿轻轻将龙榻放下,举重若轻,微微颔首赞许。

二人殿内细查,又见了几点可疑之处:柱子上一处刀痕,虽经灰填漆盖,依然迹象难平。卫旷断定此刀痕之长之深,与陌刀青锋闪贴合。他伸掌量了一下刀痕与地面的距离,疑惑地摇了摇头。地面上几块金砖裂开,断口处甚是新鲜。不用多言,此处曾有过一场激烈的打斗。甘露殿乃上皇就寝之所,有如此多的打斗痕迹,极不平常。

在内卫再次巡查之前,卫旷与昙拾儿已经离开了甘露殿回到了安邑坊昙拾儿家中。拾儿是接到父母丧讯的第三天赶回来的。只因昙拓担了为先皇身殉的名儿,当今皇帝传下旨意表彰,便是王夫人也有了一品夫人荣耀,所有后事自有官家出面打理,拾儿倒也不用操心。侍女蝶儿将王夫人自刎的情景讲给了拾儿听,还将未来得及烧掉的信封也给了拾儿。拾儿听了母亲遗言,又见了这许多人名地名,便起了疑心。因见一方纸上有甘露殿三个字,这才冒险一探究竟。

丧礼一过,蝶儿便辞别拾儿投亲去了,此时安邑坊家中只有拾儿一人。卫旷拉着拾儿进到房中,点起红烛,这才细细打量起拾儿来。卫旷上次见他,还是在他十二岁生日宴上,如今摸样虽未大变,身量却长了许多。

卫旷常来这里做客,甚是熟悉。他见架上一只鹦鹉,正是刘洪送给昙拓的那只,便过去在食盘中取了些豆子喂它。跟着又自己去寻了一坛昙拓家藏好酒,坐在那里自饮。

拾儿从怀中掏出那个信封来,将里面的纸方取出摊在桌面上道:“我娘走之前曾有遗言,说是不许我报仇。想来其中定有蹊跷。又曾命蝶儿将这些烧毁,应该甚为重要。只是小侄看了又看,始终没个头绪。”卫旷拿过来仔细看了看,又将纸方装回信封中道:“待我拿回去细细参详,你先好好歇息。”又倒了一碗酒推过去道:“能饮否?”拾儿更不犹豫一饮而尽,双臂撑在桌面上红着双眼大口喘息,跟着把盏一丢,探手将酒坛擎起一口气灌了下去。

拾儿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晌午,桌子已然收拾干净,上面酒坛压着一张纸,拾儿打开看时,只有“北里东楼”几个字。

这北里便是平康坊,实乃帝都长安诗酒风流之所。从北里北门算起,共分了三曲。靠墙一曲多是寻常的粉头,而姑娘中的佼佼者,则居住在南曲和中曲。南曲“东楼”的东家便是刘逸和卫旷。只因安禄山攻陷长安,卫旷的宅子被贼兵所占,糟蹋的不成样子,他索性便将家当搬到了东楼。这东楼装扮与别家不同,毫无脂粉之气,更像个书馆,内中藏书达数万册之多。刘逸面上开了妓馆,私底下做得却是买剑杀人的勾当。好在所杀之人大多该杀,而刘逸本性又慷慨豪爽,颇与卫旷相投,二人并同时投在裴旻门下学剑,更多了一份师兄弟情谊,因此,十数年相交,引为知己。

北里多是晚间的生意,白日门前车马冷清。

卫旷迈步而入直奔后园子。按往常的情形,此刻刘逸必在园中酣睡。谁知刚踏入院子,便听见屋内迎送之声,跟着房门一开,刘逸送了一个人出来。卫旷看时却也认得。此人名唤吴根净,本是皇宫中的一个四品宦官,使得一手好剑,曾与卫旷较技,六十招内打成了平手。叛军攻入皇城时,吴根净凭一身武艺自保杀出,浪迹在长安城内,后来上皇回銮,吴根净却嫌宫内规矩太多,索性纠集了些失散的宦官粗莽的闲汉,也干些没本钱的买卖。此人下面无根心里“干净”,却混迹于花街艳巷,而且混得是风生水起,当真奇哉怪也。卫旷见是吴根净,心道:“正想着此人,他便到了。”忙远远地抱起拳问候道:“老吴一向可好?别说,吴老哥这一捧胡须是越长越好了,堪称当世美髯公啊。”

吴根净本是宦官,却不甘心,找人专做的胡须贴在面上,每逢有人奉承,必定心花怒放。此时听了卫旷赞扬,手捻长须闭目颔首,甚是享受。

卫旷道:“适才路上正想着吴兄,到这儿便见到了,真是心有灵犀。”吴根净半睁着双目,斜睨着卫旷道:“哦?不知卫探花寻老夫所为何事啊?”不待卫旷回答,又白眼朝天说道:“老夫的规矩卫探花想必是知道的,老夫平生三不办——宫内的事不办,升官的事不办,银子少了,自然也不办。”卫旷闻言微微一笑道:“如此倒是在下唐突了,不办也罢。不过,在下忽地想起一件事来。一月前,在下由当涂回来,走到南阳地界时,偶在路边打尖却遇到两个人。这二人中年长些的,三十余岁,道士打扮;那年青些的不过十六七岁,扮作了道童。这二人装扮虽然无甚奇特之处,却也被在下看出了破绽。吴兄一定知道,卫旷虽然身无长技,却浪迹‘花丛’多年,这‘探花’的雅号绝非浪得虚名。因此在下一眼便认出这二人乃女扮男装。卫某又仔细辨认时,居然发现,这年长些的竟是旧识。此女当年也是上皇宫中女官,难得的是一身绝技,尤其善使一对雌雄双剑,名字嘛一时倒想他不起,不过,似乎复姓公孙……”

吴根净起初还面色傲慢负手而立,听到“此女在宫中时”时额角已经见汗,再到雌雄双剑时已然浑身颤栗,后听卫旷说“复姓公孙”时,一张白面皮已然涨得黑紫。

卫旷知道自己“抛砖引玉”之计已成,一拱手道:“既然吴兄规矩众多,在下也不好烦扰。吴兄走好,卫某不远送了。”

原来这位姓公孙的女子,乃是吴根净多年牵挂,苦于没有消息。此刻听卫旷所言,他已然激动的不能自已。却见他抓耳挠腮团团乱转,忽然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卫旷面前。他面上不知是泪是汗,语气哽咽,双手抱住了卫旷的腿说道:“卫兄……不不……卫爷,有何吩咐我老吴一定尽力,但凡偷奸耍滑,便叫我老吴断子绝孙。只求卫大爷把这公孙……把这女子的行踪告知一二,你卫太爷便是老吴的再生父母。”吴根净只顾指天发誓,却忘了自己净身之后早已断子绝孙。

吴根净一跪倒让卫旷有些歉疚,忙扶起他道:“是在下小气了。我与公孙大娘也是旧识,当时便见礼说话。原来她在蜀中避祸,还收了女弟子。这回买舟而下,从南阳往洛阳去访友,然后便回京城。她二人各骑了一头黑驴,不及在下的马快,不过,要算算日子,如果路上没有其他阻隔,这几日也该到了。”

吴根净一跃而起,身形一闪已然奔出后园,谁知似又想起什么,转身而回,到卫旷面前一拱手,却不言语。卫旷知他心意,上前伏在他耳边密语了几句。吴根净连连点头道:“这个容易,不出两日必有消息。”

卫旷与刘逸回房坐定,二人月余未见,互相道过辛苦。刘逸问卫旷当涂之事,卫旷道:“太白先生风流倜傥,结交遍天下,谁知临亡身边只三数人,世事真是令人感叹。”原来,卫旷、刘逸与太白先生具在裴旻门下习剑,太白先生年长许多,又以诗文名动天下,竟埋没了自己的一身好剑法。月前,太白先生当涂城病重,卫旷闻讯千里探望,只为全这师兄弟的情谊,谁知到了当涂太白先生已然亡故,卫旷便留在当地为太白先生治丧。这一来一回,也一个多月了。卫旷又说了些路上见闻,问了些京师轶事,刘逸却道:“师兄如何不问问秋娘的情形?”卫旷叹口气道:“适才进来时,未见她的身影,一月未见,她可安好?”不等刘逸回答,又闭目仰面轻声道:“秋娘便是卫某身上的死穴,无可奈何。只是她要得太多,我能给她的却极少。”刘逸一拍桌案激动地说道:“她要得何尝很多?无非一个正妻的名分。秋娘一门心思都在你卫旷身上,你卫公子便是要她的性命她也舍得出,偏你卫公子瞻前顾后,真……真不爽快。若换做我刘逸,早将她娶过门来。”卫旷摆摆手道:“先莫说这个,吴宦官闲得蛋疼,来此作甚?”刘逸无奈地摇摇头,又笑道:“这吴宦官七八岁便净了身,只怕没得疼了。”说着往案几上一指。

房中有榻,榻上一方小几,此刻几上正放着两具红漆木匣。这两个匣子描银雕花,做工精湛,显非寻常人家用度。卫旷打开一匣,不由怔住了——匣内整齐码放了十枚金锭,一枚十两,一匣两层二百两,两匣便是整整四百两黄金。刘逸盯住卫旷的眼睛,轻声道:“老吴转过来一单生意,这不过是定钱,事成之后还有六百两的进项。”卫旷拿起一枚金锭看了一眼,又把它放入匣内,起身看着刘逸正色道:“雇主出手如此阔绰,所杀之人必定非同小可。这单生意只怕好吃难消化。”中指关节又在匣上敲了一敲道:“兄弟难道没有看出?这可是官金锭,只怕……”刘逸压抑着自己的兴奋,眼睛放出光来,手指蘸了杯中残水,在桌上写了三个字。卫旷看时,写得正是“博陆王”。刘逸做了个斩首的动作,说道:“此人本就该死,难得的还有一笔歪财可发,正是一石两鸟的好买卖啊。”卫旷探掌将桌面水渍一把抹去,点点头道:“若是此人,卫某必助一臂之力。”


博陆王府守备甚严,便是皇宫也不如它。卫旷、刘逸勉强进了府,还未走到正堂便被护卫发现。二人一路躲避,藏在了厕边一蓬毛竹之后。耳边听着护卫们一路搜索,越来越近,二人都屏住了呼吸。忽然间西北处升起了浓烟,跟着有人大呼道:“走水了!走水了!”一阵甲胄之声,护卫们往着火的地方奔去。卫旷、刘逸乘机越过两处院落来到街上。未及喘息,街前传来一阵齐整的步履声,正是金吾卫在巡街。卫旷一拉刘逸,二人迅疾地躲到了拴马桩后面的阴影里。

二人夜探博陆王府险些露出马脚,便知刺杀李辅国真不是好做的买卖。

耳听金吾卫已然走远,刘逸叹气道:“这笔买卖只怕好吃难消化了。”抬头看时,却见卫旷用奇怪的眼神望着自己。刘逸道:“怎么?”伸手往后一探,也是一惊,斜插在背上的宝剑竟然不知去向,只剩下空空的剑鞘。卫旷紧锁眉头,脑中飞速地回顾着夜探王府的过程。此人在不知不觉中盗走“出尘”剑,如欲取他首级岂不易如反掌。可是,若是王府中的高手,又岂能轻易放过他们?正思索间,忽地有人断喝:“何人在那里?出来!”却又是一队巡街的金吾卫。卫旷、刘逸互看一眼,俯身往北里方向去了。

第二日晌午时,昙拾儿单人匹马,手中架着鹦鹉走进了平康坊。眼下昙家除了他,只剩下马与鹦鹉两个活物。北里的名声拾儿自然知晓,自己打小在寺中长大,到这个场合来颇觉为难,街上虽无多少行人,依然拉了马低头快走。

东楼前,龟公涂三正坐在条凳上喝茶。凃三乃是东楼的老人,一直跟在秋娘左右,只因两条胳膊满是花绣,江湖人称“花臂”凃三。这人江湖老道,一见了拾儿装束打扮,便迎上来请安问道:“这位必是昙公子,我家主人已经久候了。”说着,将拾儿手中缰绳接过,引着昙拾儿进了东楼。

卫旷与刘逸正盯着桌上的茶盏,见拾儿进来,卫旷点点头,刘逸却目不转睛,似乎未觉察来人。拾儿好奇,将鹦鹉架挂好,走到跟前看时,却见茶盏中温水浸泡着一枚木片,正是卫旷从甘露殿龙榻上切下来的那块。此时,茶盏中的水已经有了些变化,木条中开始浸出一丝丝不明液体。刘逸取了一枚银针,轻轻在水中搅拌,液体荡开来,泛成了黑红色,跟着一股淡淡的腥味飘了起来。刘逸道:“卫兄断得不错,果是血迹。”卫旷面色凝重,来回踱了几步道:“只怕李泌先生的疑虑是真的了,上皇并未善终,而是在龙榻之上被人弑杀。显然有人想毁灭痕迹,却难免有所遗漏。”刘逸疑惑道:“那么昙兄之死也必有隐情了?”卫旷道:“我有一个猜测。上皇就在甘露殿遇刺。当初因昙兄弟护驾,刺客失了手。后来,昙兄弟调往大明宫,那背后之人见有机可乘,便又遣了刺客来,一击成功。昙兄弟见上皇死得蹊跷,便生了疑心,暗中慢慢查访。或者昙兄弟行事不密,被人察觉,便将他引到甘露殿下了毒手。我与拾郎夜探甘露殿,见到陌刀所留刀痕。只是这处刀痕离地不到三尺,陌刀这样的长兵刃,若是正常出招,怎会在此处留下痕迹?地面的金砖也损了数块,在我看来竟是被足力震裂。昙兄弟自有这样的功力,只怕那刺客也不在他之下。想来,昙兄弟被人偷袭,重伤之下倒地,一刀劈在了龙柱之上。刺客志在必得,所使兵刃又甚是沉重,出招之时力灌于足,便将地面金砖也震裂了。刺客武功高强还在其次,只怕这背后之人也大有来头。”卫旷想了想问昙拾儿道:“听说昙兄棺椁尚未下葬,不知现下寄放在何处?”拾儿道:“家中祖训,凡昙氏子弟长逝,必归葬少林寺公坟,以示落叶归根。只是眼下父母死因不明,孩儿想着,必等水落石出之日再行下葬。因此将父母灵柩暂时寄放在城东城隍庙内了。”卫旷似乎还要商量什么,又觉不妥,微微叹口气,便忙着将拾儿引荐给刘逸。

拾儿晚辈,免不了叩头见礼。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脆笑道:“这几日忙着选花魁的事情,可把我累着了。”跟着门被推开,一位鲜衣华服的女子走了进来。她二十多岁的年纪,轻施脂粉,点着蝴蝶唇。内着淡黄色齐胸襦裙,外罩枣红色披肩,云髻高企,余香袭人。女子并不去理睬刘逸,倒是见了卫旷脸上一红,低声道:“可回来了。”又抬头看见拾儿,笑着问道:“好俊的少年,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卫旷拉过她去在耳边轻语了几句。女子眼圈一红,走到昙拾儿面前,轻轻拉住他的手道:“原来是昙兄弟了,这样年纪便成了孤儿,唉……”说着鼻翼抽动,淌下泪来。忙又拿出帕子拭泪,又道:“这些烦心的事且不必想它,到了这里便是到了家了,吃穿用度只管找姐姐说话。对了,昙兄弟在家中小字如何称呼?”昙拾儿有些手足无措,低头道:“家中父母只唤我作拾郎。”女子笑道:“好个拾郎。以后你呼我为姐可好?便叫秋娘姐吧。有姐在,东楼无人敢欺负你。”卫旷笑道:“有秋娘姐罩着,我这侄儿可是有了大大的靠山。”秋娘看一眼卫旷,脸一红低了头道:“要你多嘴。”又浅浅一笑,向外吩咐道:“老涂?涂三!快快安排酒食,今日款待我这新认得兄弟。”

秋娘的爽快让拾儿很受用,初来的局促一扫而空。饭间不免说些闲话,卫旷掏出一对耳环来送与秋娘,她自是欢喜,又道:“你可记得南寮的住住?要嫁人了。我们姐妹一场,也该备份厚礼给她。”卫旷道:“早听说有富家子要赎她,如今算是遂了心愿。”秋娘冷笑道:“你可把我们这些人看扁了。住住可没嫁给什么富家子,而是嫁给了有情有义的好人儿。”刘逸瞥了卫旷一眼道:“快说来听听。”秋娘道:“住住有个青梅竹马的郎君,只是家境贫寒,赎不起她。住住一门心思非他不嫁,为了这个人,她从不接客。前些日子,有富家子出了千金,求她做妾,妈妈也来说和,逼得急了,她便指着院中的井说,大不了咕咚一声。妈妈倒也不敢过分迫她了。如今她那情郎总算是凑足了银两,赎了她去娶做正妻。我们姐妹一场,看着她嫁得好了,心中自然又是高兴又是羡慕了。”卫旷轻轻握住秋娘的腕子,柔声道:“你的心思我自然知道,只是有些事还得缓缓图之。”秋娘将手缓缓抽回道:“只要卫郎心中放着此事,秋娘多久都能等的。”

一时饭毕,秋娘拉着拾儿进了内间。不多时出来,秋娘用汗巾子拭着泪,拾儿也是眼圈通红。秋娘向卫旷点点头,卫旷心内感到一阵轻松。涂三已经将两匹马备好,卫旷与拾儿骑了奔东门而去。原来,卫旷欲探验昙拓尸身,又不忍跟拾儿明说,便托了秋娘去说。拾儿知道事关父亲死因,并未犹豫,当时便答应了。

城隍庙有些破败,庙门还算完整,前殿却已经塌毁了。庙中只有一位跛脚老道看管,卫旷照例打赏了他些银子。

拾儿父母的灵柩停在后殿之内,这里背阴凉爽。卫旷与拾儿先上香跪拜了,又烧了些纸钱。卫旷开棺时,拾儿便一直在院当中跪着。卫旷很快便验检完毕,合了棺,又上了一炷香。回来的路上,卫旷一言未发,拾儿也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东楼内,刘逸和秋娘都在焦急的等着,见卫旷与拾儿进来,二人急忙起身。秋娘问了一句道:“如何?”拾儿摇摇头,卫旷却点了点头。

卫旷转身回到自己房中,不多时拿了一个黑漆盒子进来。卫旷极是慎重,小心翼翼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戒指。这枚戒指一看便是男子所用之物,黄金材质,戒面是一具翡翠马首。这枚戒指做工精湛,显然出自皇宫内府。卫旷问拾儿道:“这样的戒指可曾见过?”拾儿眼睛一亮道:“这种马首金戒家父也有一枚,宝贝的很。母亲说乃是上皇亲赐。”卫旷将马首金戒戴在左手无名指上,将手臂扬起眯着眼睛盯着戒指道:“此马首金戒存世不过二十枚。说起来话长。天宝十载,上皇组建皇家的击鞠队,队内成员在十六卫和京城子弟中选拔,数千人选入围者不过二十人,我与你父侥幸位列其中,我们也是那时相识的。击鞠队成立后百战百胜,从无败绩,上皇高兴,亲画图样,命内府波斯匠人精心制作,赐予每人一枚马首金戒。后来,这支击鞠队却遇到了一个劲敌,便是安贼禄山身边侍卫组成的一支马球队伍。这些人号称曳落河,多是奚人、粟特人、契丹人,不但骑术精绝而且异常骁勇。”秋娘诧异问道:“曳落河?那是什么东西?”刘逸道:“曳落河乃是胡语,大概是勇士的意思。安贼麾下有八千曳落河,均认安贼为父,真正的认贼作父。后来安贼作乱,这八千曳落河便充作先锋。在这些人身上,官军可是吃了很大亏的。”拾儿听了心中不服,提陌刀在手,用力一抖横在膝上,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倒叫他遇上我!”。卫旷心道:“这娃娃突遭变故,激愤倔强,行走江湖怕要吃亏。”便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天宝十三载,安贼进京朝觐,随扈便是二百曳落河。这些人到长安后,恃宠骄横,欺男霸女,一时竟无法节制。安贼听说上皇有一只御用的击鞠队,便提出挑战。我等具是血气方刚之辈,自然应战。于是双方约定,三战赢两局者为胜。这三战,真是惊心动魄!第一局咱们小胜,第二局时那帮人便有点不守规矩,咱们一时不适应,被他扳回一局。第三局……这第三局已经不是击鞠球赛,简直成了性命相搏。这帮曳落河上来便以杖击人,咱们怎能让他,自是以牙还牙。一场混战下来,竟有几乎丧了性命的。这个便是那次留下的。”说着以手轻抚了一下额头的那道伤疤。卫旷将戒指摘下放回匣中,接着说道:“后来上皇看着实在不像样,便下旨停止了比赛。谁知曳落河们不依不饶,只说双方胜负未分,算是平手。更要上皇赐宝,要得便是马首金戒。上皇虽未见赐,却也未曾惩罚他们。那时的安贼,风光得紧啊。”刘逸道:“不错,是风光得紧。这八千曳落河确实战力非凡,要说到官军,也只有李嗣业将军的陌刀营可与之相抵敌。”秋娘道:“且莫说这些无用的,你只说前去验……验探那个……那个,到底有什么发现?”说着低下头,不敢看拾儿一眼。卫旷道:“当年与曳落河的比赛,我与昙拓兄弟具是队中锐将。现在隐约记得,当年场上曾有一名曳落河与昙兄弟撕打,为的就是夺这马首金戒。昙兄弟家传的功夫,如何会让他夺去?不过撕打中,昙兄弟却并不占上风。此人的名字一时却想不起来了。刚才说起这马首金戒存世甚少,如今经过一场兵乱,能活着戴这金戒的不过三五人。昙兄弟既然侍卫上皇,那么所赐金戒必然是戴着的,而昙兄弟的尸身上,不但戒指没了踪迹,而且,左手无名指骨竟也是碎的。卫某推断,必是有人欲强取戒指,而生生捏碎指骨。若是如此,此人指力真是了得。这样的人,以卫某的见识竟然一时想不起有谁。再则便是昙兄弟胸骨尽碎,貌似被钝器击打而成的伤。如此来看,昙兄弟并非自刎,而是先与高手相博,被人以大锤之类的兵器击中前胸而亡,脖颈乃是死后割开,伪成自刎的样子。”刘逸道:“昙兄的身手自不用说,要想伤他恐非易事,只怕被人偷袭暗算也是真的了。”卫旷点头称是。


拾儿听卫旷说了父亲之死的缘由,目眦欲裂,猛地起身,一掌拍在桌子上。这硬木桌受不了如此巨力,哗啦一声,登时碎裂。凃三听到声响跑了进来,见此情景也不多言,将碎木扫尽,换了一张桌子进来。卫旷将那枚信封掏出,又将其中纸方一张张摆在桌上道:“昙兄弟曾说起上皇之死有疑,只是他不愿牵连我等,因此并未多言,只是自己暗中查访。只怕是昙兄弟就要查出真相,才招来杀身之祸。”说着手指在那个标了红圈的纸方上用力一敲。刘逸拿起那方纸问道:“只是不知这个叫五郎的是什么人。昙兄弟不写全名,似有顾虑,难道是皇亲宗室不成?”卫旷细细思索一番道:“我与昙兄的朋友中并未有唤作五郎的,如今,庙堂之上倒是有个五郎大大的有名。这人倒是姓李,虽非宗室但权侵朝野,便是皇亲国戚也敬畏他三分,呼他为五郎。此人便是当朝宰相博陆王李辅国。”刘逸道:“如若是他,倒也合乎情理。如此想来,拾儿的母亲不准他报仇,定是猜到杀害自己丈夫之人势力极大,恐伤了自己的这根独苗啊。”卫旷道:“如今只是猜测,咱们再细细查访以为印证。”

拾儿陌刀横在膝上,左手掌顺着刀刃一划,跟着握紧了拳头,鲜血却从指缝中渗着流了出来。只听他恨声道:“拾郎在此立誓,且休论此贼是谁,便是天皇老子,也必取其首级。”

秋娘心疼,忙取出丝帕上前为昙拾儿裹伤,拉他起身道:“姐姐这边做了上好的冰酪,一起来吃。”言罢拉着拾儿的手出门去了。刘逸望着昙拾儿的背影道:“这孩子倒是个可造之材,只是大仇在身难免偏激冲动。江湖险恶,还需历练。不如今夜给他找个姑娘,调和一下他至刚的阳气如何?”卫旷道:“天下愤懑,唯酒与女子可解也。”二人相视大笑。

正说话间,凃三进来报说宦官吴根净过来了。卫旷知道自己所托事大,老吴不敢轻信他人,才亲自过来。

吴根净并非一个人,后面跟了两个女子。年长些的三十多岁,一身装扮甚是精干,背后插着雌雄双剑。这女子容貌并不出众,面颊上还有一道淡淡的伤痕,却透着一股迫人的神气。另一个是位年轻的小姐,一身寻常家女子的打扮,却见她身形消瘦,五官俏丽,身上斜挎着长弓,背上带着箭壶,腰间是一柄防身小障刀。这女子眼角眉梢颇有倔强之态,腮边又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暗生妩媚。她们便是卫旷在南阳道上遇到的那两个,只是那时这年轻些的扮作了道童,不似现在这般装束。这女子见卫旷进来,似笑非笑,忽地一掌,当胸便打。卫旷一笑避开。女子身形旋转,右腿横扫卫旷腰间。卫旷闪身让过,跟着笑道:“嫂嫂见谅,卫某实在不忍吴兄相思之苦,这才将嫂嫂行踪告知。实无他意。”女子冷笑一声,探手去拔身后双剑。

这声嫂嫂直叫得吴根净心花怒放,赶忙上前将她拦下道:“大娘,大娘。都看我的薄面,都看我的薄面了。”女子长剑归鞘,一脸怒色坐到了那里。这女子复姓公孙,名字没人知晓,认识的都唤她作公孙大娘。公孙大娘双剑自成一派,剑术天下闻名,在女流中堪称一等一的高手,便是男子剑客中,也仅略逊于大将军裴旻、丐帮帮主解如海数人而已。相较之下,吴根净那柄剑便逊色了许多。玄宗朝时,公孙大娘实任内卫剑术教习还兼着内廷护卫,与吴根净经常见面。时间久了,二人处出了感情,便结成了对食。安禄山叛军打进长安攻破皇城冲散了二人,公孙大娘虽然脸颊受伤,却依然凭着一身武艺冲出了包围。她遍寻吴根净不见,又打听到皇帝御驾往蜀中而去,索性跟在后面往四川投奔了自己的挚友、青城山“状元第”主人柳斯苑。吴根净虽然剑术不及公孙大娘,却也自保有余,侥幸脱身后,便纠集了一些散落京师的大小宦官,混迹在了市井之上。公孙大娘在青城山一住数年,其间还收了个女弟子,教她些剑术。柳斯苑也劝她,毕竟吴根净是个宦官,不可托付终身,何况男人并没有好东西,便是完整正常的也未必可信何况是个阉人。公孙大娘却叹自家三十岁的年纪,嫁人不易,再则,与吴根净数年的感情,想起来依然牵肠挂肚,便左右为难起来。那位年轻女孩儿乃是公孙大娘所收弟子,此女一身家传箭法着实了得,只是她若要精益求精还需名师指点。公孙大娘在箭法上一窍不通,只传了她剑术。只是这女子一心只在弓箭之上,于剑术之道并无多少兴趣,所学也有限。公孙大娘因想着自己在长安认识人称“射飞毛”的羽林将刘洪,堪称天下箭法第一,便带着她进京,凭着自己的薄面,拜了刘洪为师。本次来京,公孙大娘本不想见吴根净,只想若有机缘,远远地看他一眼便是。谁知道中偶遇卫旷,将行踪透漏给了老吴。

卫旷将吴根净让到偏僻处一所房间,他探来的消息印证了卫旷的推断——自上皇玄宗驾崩,太极宫甘露殿便无人值守,蹊跷的是,昙拓遇害那日,甘露殿传出一阵打斗之声,被人报到内卫将军处,却被斥责为多事。吴根净在官场宫中人脉极广,皇帝身边伺候的宦官杨良瑶便是他的弟子。据杨良瑶所言,昙拓之事,内廷并不知晓,旌表昙拓夫妇的诏书也并非内廷所发。杨良瑶说,能做成此事者定然大有来头,朝中“五郎”只怕便是罪魁。

吴根净三人告辞出来,恰与秋娘、昙拾儿遇上,便在庭院之内,卫旷各自引见了一番。初见这女子,昙拾儿竟被她的容貌惊得一呆,公孙大娘说她的名字,昙拾儿都未听到耳中,只模糊的记着有一个“离”字。公孙大娘见了他这样子,暗自一笑,回身便走。那姑娘见他红着脸呆在那里,低头半行了个礼,急急地跟着出去了。昙拾儿自七岁赴少林学艺,十余年来极少离开寺院,所见女子多是些香客,也不过远远看一眼而已。若被师父师兄发现,还被责骂。虽也偶见周边农户家的女子,终归是池塘春水偶起涟漪。这回见了这姑娘,又是这般好看,又离得这般近,竟让他头脑昏沉手足无措起来。姑娘已然走远,他依然望着背影自迷自痴。

卫旷将打听到的消息跟刘逸私下说了却瞒着拾儿,只怕他年轻冲动。刘逸道:“辅国乱政,豪杰之士皆欲除之。而今,老吴的生意和拾儿的大仇两件事儿归成一码,倒也是天意。”卫旷道:“行刺李辅国非同小可,此事还需谋定而后动。咱们这两日再往博陆王府探察,再做道理。昙兄弟之死,颇多疑点,也需查个清楚,也好给拾儿贤侄一个交代。我那弟妹心疼儿子,不忍他以身犯险,刺李之事,只你我二人知道便好,不必告诉拾儿。”刘逸道:“这个自然。”

当夜,拾儿便住在了东楼。秋娘亲自安排了上好的房间,还让一个叫做莺儿的姑娘伺候他更衣。

这莺儿人品中上,长得圆润丰满,年纪与拾儿相当。拾儿在寺中,洗脸洗衣都是亲力亲为,从未让人伺候,此刻莺儿过来服侍,让他不知所措。勉强收拾妥当,拾儿便道:“时候不早。姑娘请便吧。”谁知莺儿却过去把门窗闭了起来,走过来为拾儿宽衣。拾儿惊得跳了起来,连忙推阻。莺儿不满道:“这东楼服侍了多少阁老、将军、王公、状元,还没见过公子这般瞧不起人的。”拾儿一时口讷,又急道:“不是……这个……”莺儿笑道:“公子也不必这个那个,只是莺儿这样被公子赶出去多没面子,公子难道忍心莺儿被别的姑娘笑话?”拾儿略一犹豫道:“那好,你坐在那里咱们说话。”莺儿遵命斜身坐到了炕沿上,拾儿偌大的个子窘得手足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安放。莺儿掩着口吃吃娇笑,稍待片刻才道:“公子可懂得诗文?”昙拾儿摇头道:“我虽识字,这诗书文章实在平常。只有我娘教过的几首诗还记得。”莺儿道:“公子吟一首来听听。”昙拾儿想了想道:“北风其凉,雨雪其滂。惠而好我,携手同行。”莺儿颇知诗文,皱眉道:“过于悲凉了些。我弹琴给公子听可好?”昙拾儿挠挠头道:“我只听过木鱼石罄,却还不及刀剑相交之声来得好听。”莺儿又掩着口笑。片刻叹气道:“这样无聊得紧,咱们打灯谜可好?”见拾儿点头,便道:“那公子出谜,莺儿来猜。”昙拾儿想了又想才勉强道:“倒是有一个。谜面是‘二小二小,头上长草’。扣一个字。”莺儿想都未想便已猜到,抿着嘴笑,摇了摇头道:“公子的谜语甚难,莺儿猜不出。”昙拾儿道:“这是个‘蒜’字。我爹爹喜食生蒜,我娘给他剥皮,就教了我这个谜语。”莺儿道:“亲娘教的,自然是好,怪不得我猜不出。请公子再来出题。”拾儿摇头道:“我只会这一个。我后来到了少林,再没玩过这样的游戏。”莺儿笑道:“那我来出谜,公子猜如何?”见拾儿又点点头,低头略一思忖笑道:“我这谜语着实有趣,也都是日常见的,你可要用心。这世间有四大香,公子可知道是什么?”拾儿细想想道:“在家时,我娘做得面食就很香,后来到了少林寺,佛堂点得高香也是好味道。再有,便不知道了。”他忽然想起,那日见的“离”姑娘,身上也有股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让他难以忘怀。只是此事如何说得?却听莺儿道:“不是这些个。我说与你听,这四大香乃是香椿芽、胡瓜扭、姑娘的舌头、头茬韭。”说完微笑着望着拾儿。见拾儿双目迷茫,又道:“这世间还有四大软,公子再猜上一猜?”拾儿浓眉紧锁,以手挠头,更是不知如何去猜。莺儿道:“这四大软么便是丝棉包、杨柳梢、熟透的柿子、姑娘的腰。”说完自己倒先笑着倒在了炕上,拾儿却依旧一脸茫然。

莺儿见拾儿不解风情,也无可奈何,又捡些笑话、坊间故事给拾儿听,直到三更天,二人耐不住困,在炕上东一个西一个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莺儿给拾儿打了净面的热水便出去了,一出门正碰到秋娘过来,便过去在秋娘的耳边低语了几句。秋娘闻言刚笑出声却又忙掩住了口,又怕拾儿腼腆,隔门唤他用早膳。秋娘回到前厅,卫旷、刘逸正在那里喝粥,秋娘笑道:“你们可知道,咱们这位昙公子与莺儿,少男少女,干柴烈火,两个人躺在一张炕上,竟打了大半夜的灯迷。”卫旷闻言将碗一推,仰头大笑,刘逸笑得一口粥喷了出来,憋红了脸咳嗽起来。卫旷道:“拾儿如此,可见昙兄弟家教。此事休要再提,免得我侄子尴尬。”说话间,拾儿扭扭捏捏的走了过来,三人装作没事儿一般招呼他坐下吃饭。便在这时,凃三进来回禀道,邻家千春坞的头牌杨妙儿来访,说些选花魁的事情。秋娘笑道:“正经事儿来了。”跟着凃三出去了。拾儿不解,问卫旷何为花魁。刘逸先笑道:“神都北里,每年两季要选花魁。这也是北里盛事。只因兵乱,已经停了好些年,便想着隆重地办他一届。花魁,便是里坊间色艺俱佳的女子,由各家恩客推举选出。春季选出的乃是牡丹花魁,到了秋季,自然是菊花花魁。每选花魁,都要中出状元一名,榜眼一名,探花一名,外加优等十二名。如今便是为明年春天的牡丹做准备了。要说为何是明年?只因兵乱,北里各处多有损毁,更有几家的姑娘为避兵祸,逃到了其他地方。众人便商量,明年春天再行花魁之选。只是这明年的牡丹花魁,你秋娘姐志在必得,因此格外上心些。这些日子,曲里渐渐有了些人气,倒也群艳争芳。南堂的杨妙儿、北陌的俞洛真个个艳名远播。秋娘若想如愿,还真得下些功夫。”正说话间,凃三急匆匆进来道:“博陆王李辅国昨夜醉宿北陌俞洛真处,此刻正欲离开。”拾儿挠头道:“听说这位博陆王是宦官出身,难道他也能做这些事么?好生奇怪。”卫旷起身一拍拾儿肩膀道:“俞姑娘攀附权贵,不过是为选花魁娘子之事增加些筹码。里中这种事情颇多,不足为奇。走,咱们也去送上一送。”三人刚出东楼,大队人马恰巧过来。当中骏马之上,正是李辅国。拾儿见此人身材高大,虽面貌丑陋却颇具威严之态。卫旷在拾儿耳边轻语道:“千万记清此人模样。”昙拾儿虽不知深意,却也瞩目多看了几眼。


眼看大队人马就要过去,忽地有一乞儿模样的人从巷子里钻了出来。这人衣衫破烂,蓬着头发,满脸的污泥看不清本来面目。看他似乎饮多了酒,神情恍惚,摇摇摆摆,直向队伍撞去。行伍的军官当时呵斥起来,跟着一顿皮鞭棍棒,这人被打得没头苍蝇般乱窜,竟一头撞进卫旷怀中。卫旷急忙将他扶住,这人却狡黠的一笑,闪进旁边弄子里去了。卫旷见他眼神,似曾相识,又一时想不起来,忽觉怀中多了一物,用手一探,却是一封书信。卫旷见信皮之上一字未书,连忙将信抽出,只略略瞟了一眼,赶忙将信握在了手中。再寻那乞丐,早已没了踪影。卫旷扭身往回便走,刘逸、拾儿见他神色凝重,赶忙跟了上去。

三人回到房内,卫旷以手示意,刘逸过去将门窗闭好,卫旷又将那信细细地读了一遍,随手递与刘逸。刘逸细看,信中只寥寥数语:终南斜谷,八里寨中,三日之后,待君一晤。落款是一个济字。刘逸道:“这个‘济’难道是……”卫旷道:“你且闻闻这信纸之上有何味道?”拾儿接过信来一嗅,道:“好浓的药味。”卫旷笑道:“定是小医圣孙济无疑。明日拾郎看家,我与贤弟便走上一趟。”刘逸道:“八里寨当家的姓高名玉,善使一只长矛,功夫也还说得过去。此人素未谋面,但听说仗义疏财,最喜结交四方豪杰,逃卒囚盗无处藏身,多归附之,因此绿林道上有些威望。小医圣孙济逃到他处,也算是性命无忧了。明日从柜上多取些银两,方显咱们拜山的诚意。”

长安到终南斜谷不过二百余里,卫旷、刘逸快马加鞭,转日晌午已然进了谷口。只见斜谷山崖险绝、万仞直下,谷内只一条小道可勉强通行。二人下马步行,又走了十余里,却见一座大寨横在当中。寨墙上旌旗林立,兵丁往来巡逻。二人还未到寨门跟前,只听寨内一棒锣响,两名头领领着数十名喽啰跑了出来横在面前。这两位头领名唤楚占魁、林占虎,手中都持着长刀。卫旷一抱拳,朗声道:“长安卫旷特来拜山。”有喽啰过来接过名帖,道一声:“等着。”跑回去将帖子交到楚占魁手中。楚占魁打开帖子看了一眼,见他帖子中还夹着一张五千两的官飞票,心中大喜,将官飞票迎风一招道:“卫探花拜山银票五千两!”林占虎接着高声道:“卫探花讲究!”后面的喽啰也跟着齐声大喊:“卫探花讲究!”楚占魁又道:“照理说咱们应该立刻迎二位进寨,只是早闻卫探花乃裴将军的得意弟子,一手将军剑法出神入化,特请卫探花亮上几手绝活,小的们也开开眼。”后面的喽啰又跟着齐喊:“小的们开开眼!”卫旷面色一沉愠道:“卫某冲霄剑,十步一杀人,岂是做打把式卖艺之用?还请二位速速通禀。”楚占魁、林占虎却相视一笑,林占虎道:“如此看来,只有我兄弟二人陪卫探花走上几招了?”刘逸怒道:“卫兄,你且让开,小弟来教训一下这两个不懂规矩的家伙。”他佩剑“出尘”丢失,先寻了一把寻常宝剑挂在腰间。卫旷道:“人家划下道来,卫某若不接着,岂不显着小气?”说着翻身下马,抱拳示礼。楚、林并非江湖人,不懂这些礼仪,翻着白眼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卫旷见了也抱剑于胸斜睨着他二人。楚、林二人都使长刀,见卫旷不动如山,一时也不敢贸然上前。一阵微风掠过,卷得众人衣袂飘飘,只听“啪啪”两声,楚、林两人面颊上已然中了两掌。卫旷似乎身形动了一下,却依然将剑抱在胸前,面带微笑。楚、林二人各自挽了个刀花,又步步紧逼。忽地二人齐喝一声“杀”,楚占魁将身跃起一刀当头直劈,林占虎却身形一低,横刀直刺卫旷小腹。却见青气一闪跟着又是“嗤嗤”两声,卫旷已然闪在楚、林身后。他面色沉静,手中长剑缓缓归于鞘中。再看楚、林二人,胸前衣襟多了两道口子。楚、林二人本是府兵悍卒,因得罪了上官,才舍命逃亡,后蒙高玉不弃,这才落脚八里寨。高玉对他二人极为赏识,封他二人为左右步军头领。楚、林感激之余自是拼死报答。此时,一招即过,高下立分,原该撤刀认输,谁知却激起二人凶悍之气。楚、林将肩一并,长刀一立,往前便冲。便在此时,只听有人道:“楚兄弟、林兄弟,人家明着让咱,莫要不知好歹。”说话之人正是高玉。楚、林二人见高玉发话,将招式一收,草草抱了个拳,站到高玉身后去了。高玉先报上自家姓名,跟着上前一拱手笑道:“早闻卫探花大名,豪侠爽快,正是我辈中人,今日赏光,来到小寨,真可谓蓬荜生辉。”言罢,讲手一挥,只见寨门大开,胡笛锣鼓一阵乱响,将卫旷、刘逸接进寨中。

卫旷、刘逸原想此处不过是贼窟匪窝,谁知到了寨中才知,校佐兵丁各依规矩,往来驰奔号令分明,二人不由对这位高玉又高看了一眼。

一时来至堂内,只见一把虎皮交椅高高在上,另有四把交椅分列两旁,上面铺着豹皮,一幅匾额高悬头顶,上书五义堂三个大字。当时,各人分主宾落座,高玉这才问道:“不知二位拜山意欲何为?”卫旷道:“今日得知,在下老友人称小医圣的太医孙济正在寨中,因此特来一晤。还请高大当家行个方便。”高玉颇显失望道:“孙先生确在我寨中。只是孙先生向来不与我等胡混,一心只在医道之上。二人既是为他而来,且请稍候。”唤过一个喽啰,耳语几句,喽啰急忙忙去了。

说话间,小医圣孙济走了进来。只因孙济为高玉诊过病,因此高玉对他甚是敬重。见他进来忙起身过去,亲自相迎。卫旷、刘逸也过来见礼。孙济笑道:“卫探花好本事,居然找到这里来了。”卫旷道:“小弟今日胸闷气短,便想起孙兄曾答应小弟,为小弟好好拟一个方子。小弟信不过别人,四处打听,侥幸得知了孙兄的下落。”孙济道:“在下是个医痴,最听不得有人生病。卫兄且到在下房中,小弟也好细细地把一把脉。”卫旷刘逸齐声说好,高玉一时也不便阻拦,任由他三人去了。

孙济的住所在山寨一个幽静的角落,门前一片修竹,门内种了些各色草药。三人进得屋来各自落座。孙济道:“有些事儿不宜过多的人知道,因此才托人捎信给卫探花,这中间的曲折,高寨主却不知情。”卫旷笑道:“送信之人身手巧妙,不是寻常江湖俗客,太医身边能人不少噢。”孙济道:“这人卫兄其实认得……”卫旷这才忽地想起一人哈哈大笑道:“难怪看着似曾相识,竟原来是他。孙太医实在是交游甚广,连空空儿这等似正似邪的人物也差遣得动,了不得。”说着一挑大指。孙济笑道:“空空儿曾练功不当,伤了足跟。是在下精心诊治,医好了他。因此他对在下还有三分的尊重。”刘逸不耐烦道:“且说正事,休要磨牙扯淡。”孙济笑道:“刘夫子还是这般急性,待在下给夫子开上一副好药,去去心火,压压心性可好?”言罢与卫旷相视大笑。刘逸闷哼一声,歪过头去。孙济起身将药箱提到跟前一层一层打开,到最末一层才小心翼翼取出一枚两寸长半寸宽的木匣。这木匣未加雕饰,只是上了一具小巧的铜锁。孙济在袖中摸索片刻,掏出一枚极小的钥匙来。他将指甲堪堪掐住钥匙探入锁眼中将锁打开,又从药匣中拿出一枚硬木镊子将匣中之物钳出置于一方素纸之上说道:“二位来看,此乃何物?”卫旷、刘逸拢过来细看,见是指甲盖大小的灰白之物。刘逸探手去拿,却被卫旷挥掌在手背上一击,赶忙缩回手来。孙济叹口气道:“这便是上皇的颅骨。”刘逸奇道:“怎的看着不像骨头,倒像玉石一般?”孙济道:“上皇头一回遇刺,虽经昙将军全力护卫,额头上依然中了一刀。当时在下检视上皇伤口,便发现了这桩奇事。回去后细查前人典籍,偶然在家祖父的一封来往信件中才有收获。原来,上皇为求长生不老,常年服食玉屑,经年下来,颅骨已成玉石之质。家祖父信中曾言,修道至此,颅骨玉化,脑中形成玉髓,寻常刀剑自然伤他不得,必须以硬物击破颅骨取出玉髓,方能要人性命。上皇驾崩那日,有诏宣在下入内。到了太极殿内时,并未见到上皇龙颜,只是隔着帐幔为上皇搭了一下脉搏。当时上皇已然脉息全无。博陆王亲自过来,只说是上皇突发中风之证已然驾崩,命在下以此症写出医案归档。在下虽遵命而行,心中却存了极大的疑惑,便冒死乘乱潜入上皇帐内。果然不出所料,上皇前额被硬物击碎,裂开鹅蛋大的口子,脑中玉髓已被取走。这第二回来的刺客膂力惊人,而且手使铁锤、铜锏之类的兵刃,才能一击得手。在下为留证据,这才从伤口处取下这么小小的一片。在下虽然得手,博陆王却似已生疑。好在在下常在宫中走动,又有出入腰牌,便趁乱出了宫,更不敢在家耽搁,便投奔到了这八里寨。”刘逸道:“李辅国好大胆子,他竟敢弑君?”卫旷想了一想摇摇头道:“怕不止这样简单。上皇虽然年迈,却神康体健,倒是今上,整日病病歪歪,有一日没一日的。辅国虽有欺主之心,却未必有弑君之胆。既然上皇死因已然明了,个中曲折再行详查便是。”卫旷道:“昙拓兄弟已然为此性命,咱们这些弟兄朋友若不能查明真相,岂不愧对他在天之灵?”孙济与昙拓一家交好,听了这话闻言流下泪来,他道:“昙兄弟之死我已知情,可怜他两夫妇竟命丧奸人之手,想起来我便心酸。”说着走到屋角,将一扇竹帘挑起。却见帘子后面是小巧的供案,案上两个牌位,上面正是昙拓和王夫人的名字。孙济将泪拭干,点起一炷香拜了几拜,插到了香炉之内。卫旷、刘逸见了也都过来上香祭拜。

忽地门环一响,孙济开门迎入一人,却是楚占魁。他领了两个喽啰来,一进门便赶忙抱拳说道:“庭前酒宴排好,高寨主特命我等来接三位。”孙济点点头道:“卫探花没甚要紧,无非神思多虑而已,无需服药,只以薏米、莲子、山药熬粥,吃上几顿便好。既然寨主相请,咱们这就走吧。”

五义堂内,席面已然排开,高玉见他三人进来,赶忙起身亲自招呼就坐。卫、刘定睛看时,无非是些山猪、野兔、獐子、狸子。高玉道:“今日高朋远来,需尽兴一醉。”说着亲自把盏来敬三人。寨中各路头目见寨主领了头,也都过来敬酒,便是楚占魁、林占虎也敬了一碗。酒过三巡,高玉略一沉吟道:“卫兄高义,江湖之中哪个不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卫探花愿意否?”卫旷抱拳道:“高大当家客气了,大家都是好朋友,但说无妨。”高玉看了一眼头上的匾额道:“这里唤作五义堂,卫兄可知何意?”卫旷道:“在下请教。”高玉道:“终南山有五谷,乃是斜谷、骆谷、兰田谷、子午谷和衡岭谷。五谷之中又有五寨。骆谷中是白马寨,寨主乃是金刀王巨王老爷子,兰田谷兰田寨,寨主苏千寻,人称赛仁贵,善使凤翅金镋,力有万钧;子午谷明月寨寨主乃是一位女英雄,姓风,人称一枝花风二娘,使得一对峨嵋刺;衡岭谷谷主匡衡,使一对大铁锤,人称霸南山,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这斜谷八里寨寨主,正是不才在下。咱们五谷俱在南山,兄弟们又是意气相投,因此上在去年的中秋节,趁着月圆之时,五谷聚义,不才在下更被奉为五寨总寨主。”高玉说到此处,不禁面露得色。只听他又道:“卫兄来看,这里有五把交椅,在下的意思,若蒙卫兄不弃,便请卫兄留在寨中,再坐上一把交椅,如此六六大顺,岂不称心意美。”卫旷将酒碗端起,先敬了一敬高玉,又将酒一饮而尽,说道:“栽得梧桐树,便引凤凰来。高大当家英明神武,五谷豪杰归附,真是可喜可贺。只是小弟是个闲散惯了的人,受不得约束,因此,高大当家的好意,卫某心领了。”刘逸见高玉脸色慢慢阴沉下来,忙一抱拳道:“高大当家看得起我兄弟二人,我们自是心存感激。大当家这个朋友我兄弟是交定了。只是我们兄弟都是俗人,放不下手边的生意。这里小弟替卫兄做个主,以后长安东楼便如各位头领的家一般,咱们将来往来照应,岂不两便?”高玉闻言觉着甚有道理,才又堆起满脸的笑来。


一时宴毕,高玉更是亲自在前领路,带着卫旷刘逸和孙太医在寨中各处查看。眼见天色不早。卫旷不愿耽搁,抱拳告辞。高玉见卫、刘二人并不留恋此地,不免郁郁寡欢,推说有事,只命楚、林两位头领送了出来。楚、林二人也只是应个景,出门半里便止步而回了,只有孙济单骑相送。待到了半山亭前,孙太医抱拳道:“此地并非久留之所,再等几日,在下也要往药王谷隐居,如若有事,可往此处寻我。”

东楼后园,石桌旁坐着秋娘和拾儿,花臂凃三、莺儿站在秋娘身后,拾儿持着葛布巾子慢慢擦拭着陌刀。

秋娘团扇轻摇,口中慢慢唱道:“争不教人忆,怕郎心自偏。近来闻道不多安。夜夜梦魂间错,往往到君边。白日长相见,夜头各自眠。终朝尽日意悬悬。愿作合欢裙带,长绕在你胸前。”一曲歌罢,起身踱了几个来回,又抬头望了望云遮月,叹息一声坐下,又开口轻唱道:“一阙阳关曲,三秋塞外霜 。自君离别总堪伤。应是梦中寻觅,愁短念何长。漏断催人醒,灯残伴月凉。正高楼百丈西窗。盼到天明,盼到又斜阳,盼到五更阑后,是累累行行。”莺儿笑道:“卫爷不在,这大热天的,秋娘姐也心如三秋了。”秋娘又是一声轻叹。

拾儿正值青春,恰是少年钟情之时,虽一直在少林寺中学艺,但是心性使然,人后寂寞时也难免幻想男女之事。其后又遇上家难变故,愤懑之气郁结于胸,如今乍听到秋娘的软语轻歌,竟然是说不出的愉悦。

秋娘唱罢,吩咐莺儿道:“去取一些冰酪来,这般等候让人心焦上火。”莺儿答应一声,正要去时,秋娘道:“你歇着,我自去取。”昙拾儿将陌刀放回刀囊内起身道:“我陪着秋娘姐去吧。”秋娘笑道:“知道你嘴馋了,一起去。只是还拿着那劳什子干什么?”昙拾儿将刀囊背起道:“父亲遗物,不敢离身。”秋娘便一声轻叹。

转过月洞门就是秋娘宿处。秋娘笑道:“等着,女子闺房不适宜你们男子进去。”昙拾儿便将刀囊抱在怀中,靠在树边。

屋内烛光点起,秋娘的影子映在纱窗上甚是好看。昙拾儿心道:“秋娘姐与卫伯父真是良配。”又想起那个“离”姑娘来,不由神往。

忽然屋内一声尖叫,跟着便是碗盏打碎的声音。昙拾儿看时,纱窗上两个影子正在纠缠。昙拾儿不及将陌刀与刀杆相连,持着刀头便破窗而入。却见一个褐色衣衫的蒙面汉子已然将秋娘按在榻上。他右手匕首高举正要下刺,见昙拾儿闯入,便顾不得秋娘,回身直刺昙拾儿小腹。昙拾儿侧身闪避,却还是慢了些,衣襟被他划开。这人一招得手,手中匕首上挑昙拾儿心口。这人练得是小巧功夫,又是在屋内狭窄之处,几招便将昙拾儿逼得手忙脚乱。昙拾儿手中陌刀虽是刀头,也有四尺之长,便不及匕首来的灵巧,又怕伤了秋娘,便只守不攻。蒙面人见自己占了上风,匕首使得更加讯捷。昙拾儿此时已然退到壁边,再无可退之处。眼见他匕首刺向自己咽喉,大喝一声,陌刀旋转而出。只听一声爆响,屋中家什具碎,蒙面人身体从窗户飞了出去,摔在院中。好在秋娘倒在榻上,没有被他刀风所伤。昙拾儿赶忙扶起秋娘,见她额头有一道浅浅的伤痕,微微渗出血来。涂三、莺儿也已经闻声赶来。见院中躺着一个人,莺儿一声尖叫。只听秋娘道:“都莫慌,我没事的。”她常与江湖人物打交道,虽然惊惧却神志不失。秋娘道:“且扶我出去,倒要看看何人要杀我。”昙拾儿便与莺儿一左一右扶着秋娘慢慢走出门去。到了那人五步之前,便不再走。探头来看,见那人由胸到腹斜着裂开一道老大的口子,鲜血汪汪流出,已然不活了。昙拾儿想了想方才所用招式,心中略感安慰。他离开少林时,道玄方丈交待,寺中所学武功只可自卫,不得伤人。他情急之下使出一招,正是李嗣业陌刀法中的“大力运天地”。这是他第一回以陌刀法出招,其中威力也不禁让他暗中惊叹。

秋娘道:“涂三,你去将他面巾揭了,看看是何面目。”涂三走过去先在他腰上踢了一脚,一伸手将他遮面的黑巾子扯了下来。莺儿点了个灯笼,却不敢再向前一步。昙拾儿也是第一回杀人,又是好奇又是忐忑。他接过灯笼慢慢走到了尸首跟前。见此人三十多岁年纪,黄澄澄的面皮上点着大大小小的麻子,虽然已死,却还是看得出一股凶悍气。涂三仔细看了看摇摇头道:“不认识,也不知是何来路。”秋娘道:“先将尸首藏好,等卫大爷回来验看。”涂三便寻了一张草席,将那人尸身裹起扛了出去。

到第二日晚间,刘逸、卫旷才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凃三见家主归来,赶忙出去将二人的坐骑牵到马厩饮喂。秋娘整理了一下鬓发,迎了过去。她虽强作镇定,待走到卫旷面前却终于忍不住哽咽一声。卫旷笑道:“这才走了几日,就这样了。”莺儿道:“卫爷、刘爷,家里来了刺客。吓死个人了。”卫旷诧异道:“何人?竟敢到东楼撒野。”刘逸也道:“刺客在何处?”秋娘道:“还好有拾郎在,把他料理了。”涂三便引着卫旷、刘逸取验看尸体。不多时二人便转了回来,又在楼内四处查看一番,回到园中。

刘逸皱眉道:“怎会是他?”秋娘问道:“这刺客竟是熟人?”卫旷道:“刺客名唤李宝龙,因他面色焦黄多是麻子,得了个雅号叫作‘胡饼’,在长安里坊颇有些名气。他善使一柄短刀,功夫不弱。他要价甚高,一般人是请不起他的。”昙拾儿道:“秋娘姐这样心善的人,也不知得罪了谁,竟请刺客来对付。”涂三道:“莫不是与选花魁相干?”卫旷道:“历年选花魁,虽然你争我夺,却从未出过人命。这世道还真是变了。”刘逸冷笑一声道:“待查出真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秋娘叹口气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卫旷将昙拾儿拉到身边,看看他的手掌,又拍拍他的刀囊笑道:“拾郎才来几日?先是拍碎一张桌子,又打烂一间屋子。照此下去,东楼也要给你拆干净了。”秋娘笑道:“要拆也行。就是别拆屋里的,花园子,随便拆。”一句话到让昙拾儿低下头去。

当时,几人就在花园字围着石桌坐定,卫旷将探山之所见所闻讲给秋娘和拾儿,言语中多提及博陆王、当朝宰相李辅国。

夜风袭来,“刷拉拉”带响了院中杨柳,西墙花藤。便在花影之内,一个声音传出,这人冷笑道:“好大胆子,尔等欲图当朝宰相不成?”

寒光闪处,拾儿陌刀出手了。

藤架之下昙拾儿拿出一个人来。昙拾儿既知道了陌刀威力,这回便留了余地。他刀法拿捏的极准,锋刃离那人脖项不过寸许。那人浑身颤栗面色煞白,已然惊得说不出话来。卫旷、刘逸见此人身量不高却精瘦壮实,一身玄衣裹扎得干净利落,手中握着一柄宝剑,正是刘逸佩剑“出尘”。二人对视一眼道一声“原来是他!”赶忙同声喝道:“拾儿手下留情”!

这人卫旷、刘逸认识,正是那日替孙太医送信的妙手空空儿。此人真实姓名哪里人氏均无人知晓,轻身功夫极为了得,更因有一手偷窃的绝活,便得了个“妙手”的“雅号”,若论拳脚刀剑的功夫却也稀松平常。

拾儿陌刀一收,随即归坐,似乎一切都未发生。却见空空儿双股战栗,行走不得。刘逸忙上前搀了一把,扶他坐下。那边厢藤架已被昙拾儿刀锋激散,轰隆一声倒塌了。卫旷见了,看着昙拾儿微微一笑。昙拾儿挠挠头,颇觉不好意思。

空空儿坐定,也不顾是谁的茶盏,端起来连饮几杯,沙哑着嗓子说道:“快、快,快与我换身衣裳来”。众人定睛瞧去,才见空空儿足边,已经淅淅沥沥淋湿了一片,却是被拾儿一刀吓得溺湿了裤子。卫旷、刘逸大笑,昙拾儿也禁不住展出了笑容。

秋娘团扇半遮面笑了半晌,有心去拿给他,却又恨他无理,便冷声道:“这里是勾栏,只有女子的裙钗,哪有男人的衣裤?”

空空儿咬着牙狠狠说道:“就这东楼,别说是男人的衣裤,便是男人的尸骨怕是也能寻出几具。”

卫旷丢个眼色给过来,秋娘才不情愿地站起身,命凃三引着空空儿去了。

不多时,秋娘与凃三已领了空空儿出来。秋娘捉弄空空儿,给他寻了条大红戏服,这身衣裳穿在空空儿身上显得异常滑稽。此公面上已有了些血色,却还故作镇静,与卫旷、刘逸抱拳见礼,却依然不与拾儿正眼相对,只以余光瞟来瞟去,众人见了暗笑。

刘逸抱拳说道:“月黑风静确是宿花眠柳之际,空空兄如有雅兴不妨前厅翻翻牌子,看看可有中意的姑娘。如此翻墙越脊,难道是囊中羞涩,要来我东楼偷人不成?”刘逸绝口不提盗剑之事,一则避免了自己尴尬,二则也给空空儿留了些余地。

空空儿白眼朝天冷冷笑道:“刘夫子、卫探花也算是游侠儿中翘楚,如何行事像个雏儿?那日我老人家手痒,便想着去博陆郡王府上打些秋风来,不想却在王府后园厕边发现了二位。子曰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二位却闻其香而上瘾,可见这王府的黄白之物,味道果然与众不同。我老人家只好顺手牵羊了。”空空儿不过四十来岁,却也大言不惭自称起老人家来。

几句抢白说得刘逸、卫旷面色赤红。博陆郡王警备森严,二人能潜到厕边蓬竹之后已属不易,如空空儿那般来去自由的轻身功夫,二人实难望其项背。

空空儿见自己口角占了上风,很是得意,适才的狼狈一时也忘到脑后,轻咳一声道:“我老人家此来自然是要与二位做一笔生意了。”说着把手中宝剑置于石桌上说道:“看此剑,三尺长,鱼皮鞘,珠宝妆,能拿仇人首级,能保社稷君王,老夫今日开价,黄金整五十两。”空空儿一副生意人的口气,话了还拉了个长音。谁知一番话已经惹怒了卫旷,见他一拍石桌冷冷一笑,跟着长剑出鞘已经指在空空儿咽喉之上。空空儿气息一紧心口狂跳,却强挣着道:“二位具是江湖信人,空空儿才敢登门做这一笔生意,那日若不是我老人家放了一把火,你们只怕已经是博陆王刀下的怨鬼了。”卫旷、刘逸对视一眼,便知那日着火乃是空空儿所为。刘逸忙起身劝阻,卫旷剑花一挽长剑归于鞘中哈哈一笑道:“在下并无他意,试试空空兄胆量而已,空兄果然豪杰,在下佩服。要说此剑,五十两黄金实在公道,在下这就与空兄成交。”空空儿轻舒一口气,额角已经见汗却也不敢擦拭。秋娘却慢声说道:“你老人家果然硬气,不然我这东楼可再无男人裤褂与你更换了。”

不多时卫旷包了一百两黄金出来,空空儿伸手接了,隔着包布捏了一捏,又掂了一掂,然后点点头道:“一百两么?卫探花果然豪气。可否容老人家验验成色?”刘逸点点头,卫旷笑道:“还要多谢空老解围之情呢。”秋娘白了他一眼转身回房去了。

虽见氛围有些尴尬,空空儿并不以为忤,展开包布看去,不由叹道:“卫兄这里竟有如此上好的官金锭!此等官金其实不易花销,还得我老人家费事儿换成寻常银两,说不定还得贴一些水头进去。心痛,心痛哦。”空空儿江湖江湖老到,却见他将足十两的官金锭分开来,或腰间或腋下一一藏定,外表看去竟无一丝破绽。空空儿一拍腰间笑道:“风刮进来的,雷都打不出去。”

空空儿腾身而去,卫旷、刘逸看着他的背影都舒了一口气。

厨下做好了夜宵,秋娘端了进来。后面是莺儿。她托着昙拾儿架来的鹦鹉逗弄着。

秋娘招呼众人用饭,又道:“这鸟儿甚是无趣,自来了东楼连个叫声都没有,更别说学人说话了。比之咱们楼的鹦鹉,真是差了个天上地下。”

昙拾儿道:“听丫鬟蝶儿说,这鸟儿是我父借回来讨我娘高兴的,会不会说话我也不知道。或许从未有人教过它也未可知。”

卫旷见是刘洪那只鹦鹉,笑道:“切莫小瞧了它,它身上还有一段传奇呢。”便又将杨崇义遇害之事讲了一遍。大家听了都是一阵叹息。秋娘道:“去将咱们楼那会说话的鹦鹉拿两只进来,它们同类相比,说不定能逗着它开了口。”莺儿答应着去了。刘逸笑道:“秋娘的意思,唤两只会说话的进来,在它跟前劝上一劝,说不定又能说出一桩奇案来。”秋娘白他一眼道:“也未可知。”不多时,莺儿提了两架鹦鹉进来。这两只一大一小,大一些的纯白的毛色,头上有冠,甚是威风。小一点五彩斑斓,一双红色的眼睛炯炯有神。与这两只鹦鹉相比,昙拾儿那只黯然失色。刘逸从碟子中加了两片肉来分别给它们喂了,又吹口哨逗弄。那白鹦鹉将浑身的羽毛一抖,张口便道:“大爷来玩儿啊。”众人听了哄堂大笑。刘逸皱眉道:“谁教它这些?真不给爷长脸。”吩咐道:“莺儿,这鸟口脏了,先拿出去,明天到市上卖了。”莺儿过来架起那只鹦鹉又逗弄一番拿出去了。余下那只五彩鹦鹉,它在架上来回踱步,颇有威仪,跟着念道:“蒲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大家听了一起鼓掌喊好。刘逸得意道:“这才是我东楼的鹦鹉。”

卫旷心中有事,跟秋娘使个眼色。秋娘心领神会,便命莺儿伺候昙拾儿就寝。昙拾儿红了脸道:“在下不敢劳烦姑娘,还请姑娘自便。”莺儿将那只绿皮鹦鹉架起,哼了一声道:“本姑娘不过是奉主人之命给你铺床叠被,公子可别往歪处想。”昙拾儿扭捏一番,见卫旷、秋娘、刘逸都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只得跟在莺儿后边去了。卫旷、秋娘、刘逸见他进了旁边那进院子,才忍不住笑出声来。


二人进了房内,莺儿将鹦鹉放在窗前案上,自去为他铺床,也不跟他说话。昙拾儿倒骑着椅子,双臂伏在椅背之上,望着鹦鹉发呆。他心道:“母亲死时这鹦鹉一定就在身边,若真是卫伯父说得那样神,便也为我说出凶手的名字。”他这样想着,困意渐起,头枕着手臂朦胧睡去。恍惚间,忽听那鹦鹉道:“是博陆王爷让你死,你就不能活着。”昙拾儿陡然惊醒,似不敢相信它说得话,将椅子推开过去紧盯着它看。哪知鹦鹉翅子扑棱棱炸开几下,却又住了口。昙拾儿知道它受了惊吓,慢慢后退两步坐了下来。莺儿颇知侍候鸟雀,轻笑一声,取了瓜子来喂它。那鹦鹉吃了几粒,又饮了些清水,看了昙拾儿一眼,扭过去背朝着他。莺儿笑道:“它生你气了。”那鹦鹉学着人的口气“哼哼”了两声,开口骂道:“笨蛋!笨蛋!”莺儿笑道:“可不是么,他就是个笨蛋。”鹦鹉骂了几声笨蛋,口气忽地转为尖利,只听他阴森森道:“是博陆王爷让你死,你就不能活着。”

这一回昙拾儿听得真真的。他死盯住鹦鹉自语道:“博陆王?什么博陆王。又是让谁去死?”莺儿接口道:“天下能有几个博陆王,定然是当今宰相博陆王李辅国了。咱们这个李相爷,朝里朝外一手遮天,想让谁死,只怕他就不能够活。”跟着那鹦鹉踱了几步又轻声道:“为了我儿,就如了你们的愿吧。”它这回学得是王夫人,连声调口吻都一模一样。拾儿猛站起身道:“这是我娘的声音。”又仰着头想了想便点点头道:“是了,他们就是这样逼死我娘的。定是这么回事。”言罢扭身便出去了。

卫旷、刘逸商量着再探博陆王府的事情,谁知莺儿急匆匆赶了过来。她说昙拾儿听了鹦鹉的话便出去了,她觉着不妙,便来说一声。卫旷问:“鹦鹉说了什么?”莺儿想了想道:“是博陆王爷让你死,你就不能活。这样的话。还有一句。为了我儿,便如了你们的愿吧。”卫旷闻言一惊,刘逸便急唤凃三。凃三急忙忙进来,见是问拾儿,便道:“昙公子并未骑马,只身出去了。”卫旷急问道:“他可曾带了兵刃?”凃三想了想道:“不错,身后背了刀囊。”卫旷道一声“不好”!刘逸也一拍桌子道:“快更衣。”二人急忙脱去宽大衣衫,换成夜行装扮,将剑插到背后,也不走正门,越墙而去。秋娘也猜出个八九,连急带吓,浑身禁不住瑟瑟发抖。

却说拾儿直奔博陆王府而来,到得门前,见此处大门正开,往来拜见的客人络绎不绝,数十位带刀的侍卫往来巡查,都是眼睛朝天,傲然无物一般。一名校尉见拾儿过来,喝住他道:“哪里来的猪狗,也不看这里是什么地方,硬闯什么?”拾儿并不理他,就在门前将刀囊取下,除去刀衣,将刀头刀柄取出。那校尉一见是兵刃,呼哨一声,数十军士围了过来。拾儿不愿过多伤人,刀柄当棒,指东打西,片刻已将这些军士放到。余下几个兵丁跑进去,将大门吱呀呀关好,还上了栓。昙拾儿看看巨大的门扇,冷冷一笑。他将刀柄与刀头旋在一处,后退三步,陌刀闪处,一招“大力运天地”使出。只听轰地一声。大门碎成了木屑。门后的军士被昙拾儿刀气逼迫,都倒在了地面。

昙拾儿抓住一名军官的衣襟问道:“博陆王现在何处?”那军官被昙拾儿抓住便动弹不得,指了指里面颤声道:“王爷正在厅上宴饮。”昙拾儿将他拖着带路,大步往里便闯。这些军士骇于他的武功,一时不敢迫近,各持刀枪远远跟在后面。

王府道路曲折,那军官引着昙拾儿只管往灯火明亮人声吵杂出去。沿途但有军兵拦截,都被昙拾儿三招两式放到。穿过两处跨院,乃是王府大殿,大殿左右数百甲士两边护卫,殿当中正是博陆王李辅国。此刻他倚在宝座之内,面前的大案上摆满珍馐美味,他右手端着琉璃盏,盏内是西域葡萄美酒,左手抚着一条白玉如意,眯着眼赏着霓裳妙曼舞姿。众甲士见拾儿闯入,先是一惊,跟着号令频传,长枪一队,长刀一队,横刀一队围了过来。相府卫队训练有素,并不在乎昙拾儿手中人质的死活。李辅国见有人闯府,又见府中侍卫各亮兵刃,刀山枪海般明晃晃已将拾儿团团围住,被两个小黄门搀着走了过来。他定了定心神,尖声问道:“来者何人,持利刃闯王府,不知道是灭九族的死罪么?”拾儿道:“故玄武门千骑左果毅都尉昙拓之子昙拾儿,特来取你项上人头。”李辅国冷笑一声,大声道:“早该斩草除根,拿下!”众军士道一声“得令”,五层大阵缓缓向昙拾儿推进。昙拾儿听了李辅国这句话,更加认定了他便是杀父逼母的幕后主使,冷笑一声,将手中抓着的军官当成兵刃一般抛了过去。那军官一声惨叫,死在刀丛剑林之上。拾儿陌刀斜出。正是一招“长风万里”,他不待刀法走老,跟着“碧水东流”,只听声声惨呼,当前两排的侍卫兵器连着身躯俱都碎裂,跟着那刀山枪海被陌刀刀锋逼迫退潮般向后泄去。

电光火石间,情势为之一变。李辅国大惊,他将一个小黄门往前一推,自己回身就跑。昙拾儿刀光一闪,已将这个小黄门砍做两段。拾儿却不知,此人正是到府上逼死他娘亲的,他无意间先斩一仇人。

昙拾儿将尸首踢开,见李辅国已然逃在大案之前,一招虚步蹑太清,追到他身后,跟着当头便是一刀,正是这招大力运天地。李辅国听见刀风,一声尖叫又将身一缩,已然钻到大案下面。拾儿刀势不停,唰地一声便将大案斩为两半,李辅国猛回头眼见刀已及面,勉强将身一扭伸右臂去挡,却听嗤地一声,右臂连着膀子被拾儿斩了下来。拾儿将足边的残案踢开,抓住李辅国的前襟将他提起按在宝座之上,将青锋闪放在一旁,腰间拔出父亲的那柄障刀来。李辅国已是奄奄一息,面上没了血色,二目空洞望着拾儿,大口喘着气低声道:“娃儿,诛杀你父乃是皇上口谕……与老夫……无……”拾儿不听他辩解,恨声道:“老贼,休要攀扯别人。”障刀一挥便将李辅国首级割下。拾儿障刀归鞘,右手握着青锋闪,左手缓缓将李辅国的首级提了起来。再看庭上,歌女舞姬早逃得没了踪影,数百侍卫已将大厅团团围住,只是被拾儿杀气所慑,一时不敢上前。恰在这时,门外一乱,两个黑衣蒙面人杀了进来。一人喝道:“侄儿随我来。”正是卫旷、刘逸。

众侍卫见昙拾儿手提主人首级,浑身是血,煞神一般立在当厅,都不敢上前。卫旷、刘逸两柄剑在前,拾儿陌刀在后,三人杀出殿来。

卫旷、刘逸曾夜探此地,道路略熟,引着拾儿走来,眼看到了二人当时的藏身之所,刘逸见了拾儿手中的人头,笑道:“还提着这劳什子干什么?”拾儿随手一抛,那首级滚碌碌一滚,扑通一声掉进了粪坑之内。

卫旷、刘逸哈哈一笑,正欲领着拾儿越墙而过,耳听得四面喊声又起,三人正茫然间,忽听一声唿哨,有人道:“卫探花随我来。”墙角处,一人也是玄衣蒙面,听口音却是认得,此人正是空空儿。

空空儿对博陆王王府果然甚是熟悉,带着三人三纵两跃已然出到府外。卫旷知道此时不宜再回东楼,将手一挥,引了三人直奔东市牛家老店而去。

牛守礼依旧是一副漠然的样子,他紧着端酒上肉,似乎眼前只是寻常客人一般。伺候完三个人,他便走到门边抱着双臂蹲下,背靠在大门之上闭起双目。他似在养神双耳却紧听着街上的动静。不多时,街上传来号令之声,跟着还有盔甲兵刃撞击的铿锵声。往日卫旷回来都不曾有过这般动静。牛守礼心道:“只怕出了大事。”

卫旷四人饮了些酒,心情平复。空空儿抱拳告辞。卫旷知他之能,也不挽留。空空儿将面前残酒饮尽,推开门时便不见了踪迹。牛守礼也不过看到一道灰影。

卫旷走过去将昙拾儿拉起身,又上下打量一番,笑道:“真有乃父之风。”刘逸笑道:“昙兄可没有他这样莽撞。”卫旷道:“此刻只怕京师大乱,咱们更需小心行事。咱们先在此躲几日,待事态平复些再做道理。”刘逸见昙拾儿脸色发白,浑身似在颤抖,拍拍他的肩道:“头一回出手便杀了这许多人,我们年轻时也没有这样的手段。这些人大多该死,也不必太过在意。”昙拾儿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耳边只有一句话,此刻想起不寒而栗。”卫旷、刘逸齐问道:“什么话?”昙拾儿道:“我斩李辅国之时,他说,杀我父乃是皇上的口谕。我当时只当他临死为活命任意攀扯,此刻想起这句话如五雷轰顶。”卫旷、刘逸听了这话当时目瞪口呆。稍倾,刘逸道:“便是皇上又能如何?他已驾崩。就算活着,谁又能寻他对质?”昙拾儿表情痛苦,五官扭曲。他伸手在腰间摸出一物,拿在灯光下看时,却是那枚宣武门千骑果毅将军的腰牌。按理说,这个职位他是可以袭继的,此刻这腰牌拿在手中却轻如鸿毛。他将腰牌一抛不待它落地,陌刀横出已将它斩做两段。窗户上的白绫被他刀气震动,发出扑棱棱的响声,屋顶梁间也刷啦啦地落下尘灰。卫旷叹口气走上前欲将他手中的陌刀接过,谁知昙拾儿紧紧攥着刀杆木然而立,便是卫旷之能也夺不下刀来。牛守礼听见动静跑了进来,看房内无事,便将地面的两截腰牌拾起,正不知该给谁,卫旷摆摆手,让他拿出去了。卫旷按住昙拾儿的双肩,让他安坐在椅内,这才将陌刀拿下。他轻声道:“如今要紧的是昙兄弟夫妇的丧事。你虽报了仇,却也闯下祸来,大张旗鼓地办事只怕是不能够了。不如将昙兄弟夫妇二人的尸骨化了,拾郎送归少林吧。”昙拾儿哽咽一声却强忍住哭声道:“全凭伯父做主。”卫旷又问他母亲家那边可有亲人?昙拾儿想了想道:“倒是有两个舅舅,似乎远在江南为官,来往得并不密切。小侄从未回过并州,母亲家的人也不惯熟。”卫旷道:“我与并州花子会掌门燕留馨是挚友。我二人曾鹳雀楼斗酒,每人豪饮十斗,满座皆惊。燕兄是个豪杰,拾郎若是并州省亲,可去拜访。”昙拾儿便道:“多谢伯父引荐。”

三人在东市住了两天,每日由牛守礼出门打探。牛守礼回来说,各衙门都接到了缉拿凶手的公文,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衙门中似乎并不急切拿人,倒也奇怪。卫旷等便不再耽搁,先回了东楼,又与刘逸一起邀了长安游侠儿十数人帮忙,悄悄将昙拓夫妇火化,又将骨灰装讲白瓷坛中红布包好交给昙拾儿,卫旷、刘逸亲自跟着往少林安葬。出城门时,却见城墙上贴着告示,画影图形捉拿刺杀博陆王的凶手。所画之人却是个四十多岁的须眉大汉。

昙家与少林渊源极深,如今归葬,阖寺上下一起张罗。方丈辈分即高又在闭关,便命昙拾儿的师父觉明和尚打理。当时,起灵、安葬、吊唁、祭奠、诵经,倒也顺利。七日之后众人告辞,谁知昙拾儿却一病不起。无奈只得将昙拾儿放在寺中养病,又将飒流苏也寄养寺中,便起身回京师长安。

昙拾儿急痛攻心病势甚重,也是觉明和尚一手调治,这病才慢慢好起来。半个月头上,昙拾儿好了七成,便告辞师父欲回长安。觉明心中不舍,又有师兄弟们苦留,昙拾儿便又耽搁了数天。

这日午后,昙拾儿照例打坐一番。因想着父母之死尚有疑点未释,又挂念卫旷、秋娘等人,便留了一封书信,收拾好兵刃马匹悄悄步出寺门。前边小师弟们自然来打招呼,昙拾儿只说病后孤闷出来散散心,骑上飒流苏往大道而来。这飒流苏养在寺中多日,也憋闷委屈,此刻四蹄蹬开,飞也似得疾驰。也只半天时间,便过了东都洛阳。谁知只顾着爽快地奔跑,太阳落山时却发现,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昙拾儿无奈下马,欲寻一个安歇的所在。只听见有泉水流声,便牵了马过去,先寻了些上好的草料喂了飒流苏,自己便抱着陌刀倚在一棵大树上歇息。

便在似睡非睡之间,忽地一阵古怪的味道钻入鼻中,便如腐肉般的腥臭气。昙拾儿心道:“定是哪里死了的野物。”正欲起身换个地方歇息,道上一阵马蹄声传来,月色下隐约两个人正驰马赶路。两匹马越走越近,却忽然似受了惊吓,都前蹄立起发出阵阵嘶鸣。紧跟着,草丛之内飞出三个身影,品字形挡在了路上。这三人都是一身的黑袍,连头面也遮了个严严实实。那马上当先之人并不多言,抬手便是一箭,正射在当中黑袍人的胸口。却听“钲”地一声,羽箭落地。却见另一人在马上腾身而起,手中长鞭抖出数个圆圈,转瞬间便出了三鞭。黑袍人对这个使鞭的颇为忌惮,连连躲避之余偶尔还手。那使弓箭的也跃下马来。只是她身后似乎背着一物,身法迟滞。三个黑袍人忽然发出一声奇怪的嚎叫,却见道旁林内又飞出四五个人来,也是个个黑袍遮住了全身。这些人汇合一处,一齐向上围攻。

昙拾儿不知所以,便飞身跃到了树上。再看场内,那两个人已然处在下风,使鞭的还能勉强应付,那使弓箭的却已然是守多攻少。她手中弓箭适合击远,敌人攻到跟前便无用武之地,她只得抽出腰间小障刀,勉强自保。又战了十个回合,只听“嗤”地一声,使弓箭的肩头被撕开一个口子,她不由“啊”地一声惊叫。昙拾儿听了也是一惊,这声音竟然是个女子。他暗道:“难道是淫贼劫色不成?”再不迟疑,陌刀在手从树头一跃而下,正是一招大力运天地。那黑袍人中领头的甚是健壮,见昙拾儿刀来,侧身避过。昙拾儿跟着碧水东流,横劈他的前胸。这人居然不躲不闪,挺胸来迎。只听“铛”的一声大响,火星四射之间那人便如断线风筝飞了出去。众黑袍人显然未想到昙拾儿一刀力道如斯,惊吓之余都呆在了当地。却听鞭声阵阵,这些人浑身打个哆嗦,一起隐入林中。昙拾儿提刀欲追,却听身后道:“少侠且住,提防埋伏。”昙拾儿这才收刀而回。再看时,那使鞭的人已然点起一只火把,光亮照射下,她一袭红衣,容貌秀丽,眉间眼角说不尽的妩媚。那使弓箭的女子将身后所背之物放下,正在那里仔细检视,跟着慌忙道:“快些看他。”昙拾儿与那使鞭的女子急忙过去细看。却见草地之上躺着一个孩童,年纪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只穿着一件肚兜,浑身上下染满了鲜血,已然昏迷不醒。使弓箭的女子掏出帕子擦拭,谁知那血却不停流出。昙拾儿看了也觉奇怪,这孩子身上并不见伤口,却是鲜血不停流出。他凑近些看时,不由倒吸一口气。却见这孩子身上布满了细小的针孔,鲜血正是从针孔中流出。他吃惊道:“这是为何?”那红衣女子道:“只怕与人兽相干。”那使弓的女子与昙拾儿一起问道:“人兽又是什么东西?”红衣女道:“一时也说不清。”

此刻孩童似乎有了些动静,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眼神在三个人脸上都看了一眼,面上露出笑容,低声道:“总算是逃出来了。”话刚说完,脑袋一歪,又没了气息。昙拾儿赶紧掏出观音散喂到他的口中,却只见他只有呼气没有了进气,那药也已经难以入腹。这孩子歇息半天,勉强又睁开眼,低声喊了声“娘”,跟着喉头“咕噜”一声,眼睛便没有了神采,身子也软了下来。二女站起身叹息一番。使鞭的女子道:“咱们也不知他家在何处,就在附近寻个好地方葬了他吧。”使弓箭的女子道:“只好如此了。”跟着款款行礼道:“多谢昙公子相助。”昙拾儿听她叫出自己,先是一愣,再仔细看时,心头一阵乱跳,眼前之人竟是那日东楼相遇的女子,她名中有个“离”字,自己却叫不来她的全名。昙拾儿认出眼前人,不由心慌意乱,说话都有些口吃。那使鞭的女子暗暗一笑,又道:“就请昙公子帮忙将这孩子安葬吧。”三人便寻了个背山面水的地方,挖了个土穴将那孩子葬了。期间,昙拾儿才听她们说道,这孩子是路上偶遇,浑身的血。她们本欲相救,却被一群黑袍人追杀。这些人似于一个神秘门派“百戏营”的人兽有关,虽然满身的腥臭气,功夫却都不弱。二女显然有急事,葬完这孩子,那名字中带“离”的女子又是一礼道:“有急事赴洛阳,他日相见,必亲自烹茶相谢。”言罢各自上马而去。昙拾儿紧追了两步,想要问清姓名时,却张不开嘴。

眼见二女走远,昙拾儿犹似不舍,翻身骑上飒流苏,还是回头望了几眼。暗夜中哪里还有她们的身影,便是马蹄声也渐渐不闻。

昙拾儿持刀四处巡查一番,再无黑袍人的影迹,只是那股难闻的气味迟迟不散。他上了马又回头看看,便不再耽搁,打马奔长安而来。

飒流苏马快,第三天时,已然进了北里。刚到东楼门前,卫旷送出一个人来。那人正是空空儿,他见了昙拾儿,尴尬一笑低头而去。卫旷见昙拾儿归来,面色严峻,一把将他拉了进去。昙拾儿正要询问,刘逸、秋娘也都跟了进来。卫旷道:“空空儿送来消息,有人欲买凶刺杀李泌先生。”秋娘惊道:“那可如何是好!”刘逸道:“消息未必就真。”卫旷道:“空空儿佩服李泌先生为人,得知消息,知我与李泌先生交好,便来通知。他江湖老到,必不会随口胡言。”便又命涂三收拾马匹,又道:“拾郎莫嫌辛苦,随我再走一趟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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